想得有理,就将帕儿展放桌上,磨得墨浓,蘸得笔饱,向绫帕上一挥,步着前韵,和将出来:

如果渔郎来问渡,休教轻折一枝花。

钟景期奉和景期写完了诗,吟哦了一遍,自发对劲,睡了一夜。至次日,早膳过了,除下旧巾帻,换套新衣裳。袖了绫帕儿,径到莲英儿巷冯元家里。冯元接着道:“相公坐了,待我去那厢行事。相公只看我与毛老儿走出了门,你竟到园里去便了。只是小人的门儿,必要锁好。钥匙我已带在身边,锁在桌上,相公拿来锁上便是。”景期道:“我晓得了,你快些去。”冯元应了,就出门去。景期在门首望了一会,见冯元挽着毛老儿的手,一径去了,景希冀他们出了巷,才把冯元的门锁了,步入园来。此番是熟路,也不看景色,一向径到锦香亭上。还未立定,只听得亭子后边,唧唧哝哝似有女人说话。他便退出亭外,将身子躲过,听她们说话。却又刚巧,刚好是明霞蜜斯同着红于两个,出来寻取绫帕。只听得红于说道:“蜜斯,和你到锦香亭上寻一寻看。”明霞道:“红于又来痴了,昨日又未曾到锦香亭上来,如何去寻?”红于道:“天下事体尽有不成知,或者偶然当中倒寻着了。”蜜斯说:“恰是。”两个同到亭子上来。明霞道:“这里没有,多应不见了。”红于道:“园中又无闲杂人来往,如何便不见了。”明霞道:“众丫环俱已寻过,通说不见。我恐她们不消心寻,故此切身同你出来,却也无寻处,目睹得不成复得了。”红于道:“如果真正寻不着,必是毛老儿拾去换酒吃了。”明霞笑道:“那老儿固然贪酒,毫不敢如此。何况这幅绫帕儿,也不值甚的。我以是需求寻着者,皆因我题诗在上,又落了款。唯恐传到外厢,那深闺笔迹,女子名儿,倘落在轻飘荡子之手,必生出一段有影无形的话来。我故此焦急。”红于道:“我的意义,也是如此。”说罢,明霞自坐在亭中,红于就下到阶前,低着头东寻西觅。走到侧边,昂首瞥见了钟景期,吓了一跳,便道:“你是甚么人?辄敢潜入园中窥测。我家蜜斯在前,快些躲避。”景期迎着笑容儿道:“蜜斯在前,理应躲避。只是有句话要动问,小娘子可就是红于姐么?”红于道:“这话好不奇特,我自幼跟从蜜斯,半步儿不离。虽是一个婢子,也向来未出户庭,你这报酬何晓得我的名字?就是晓得了,又何劳动问,快些出去。再迟半晌,我去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拿住了,不肯甘休。”景期道:“小娘子不须发恼,小生就去便了。只是我美意来偿还宅上一件东西,倒惹一场挖苦,我来差矣!”说罢,向外竟走。红于闻声了说“偿还甚么东西”这句话,便打着她苦衷,就叫道:“相公休走,我且问你,你方才说要还我家甚么东西?”景期道:“刚才你们寻的是哪件,我就还你哪件。”红于就晓得那绫帕必然被他拾了。便道:“相公留步,与你说话。”景期道:“如果走迟了,恐怕你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抓住,如何了得。”红于道:“方才是我不是,冲撞了相公。万望包涵。”景期满脸堆下笑来,唱个绝大的肥喏道:“小生怎敢怪小娘子。”红于回了万福,道:“叨教相公,你说还我家东西,但是一幅白绫帕儿?”景期道:“然也。”红于道:“你在那边拾的?”景期道:“昨日打从宅上后园门首颠末,俄然一阵旋风,那帕儿从墙内飘将出来,被小生拾得。瞥见有明霞蜜斯题诗在上,晓得是宅上的,是以特来偿还。”红于道:“可贵相公美意。现在绫帕在那里?拿来还我就是了。”景期道:“绫帕就在这里。只是小生此来,欲将此绫帕亲手偿还蜜斯。也表小生一段殷勤至意。望小娘子传达。”红于道:“相公差矣。我家蜜斯,受胎教于母腹,聆女范于严闱,行动端庄,持身谨慎。虽三尺之童,非呼喊不准擅入。相公如何说这等轻浮话儿。”景期道:“蜜斯王谢毓秀,淑德之闻,小生怎敢冒昧。待我与小娘仔细细申明,方知我的苦衷。小生姓钟,名景期,字琴仙,就住在长安城外。先父曾作功曹,小生不揣菲材,痴心要觅个倾国倾城之貌,方遂宜家宜室之愿。是以虚度二十一岁,尚未娶妻。闻得你家蜜斯,待字迟归,未偕佳配。我想现在纨绔丛中,不是读死书的冬烘,定是卖油花的荡子。非是小生夸口,若要觅良偶,舍我谁归?昨日天赐奇缘,将蜜斯贴身的绫帕被风摄来送到我处,岂不奇特?帕上我已奉和拙作一首,必求蜜斯相见,方好呈教。刚才听得小娘子说,或者偶然当中寻着了东西,小生倒是偶然当中寻着姻缘了。是以大胆前来,实为冒昧。”一席话说得红于心折,便道:“待我出来,把你话儿传达与蜜斯,见与不见任她裁处。”便回身到亭子上来讲道:“蜜斯绫帕倒有下落了,只是有一段好笑话儿。”明霞问她,她把钟景期与本身一来一往问答的话儿尽行说出,一句也不遗漏。明霞听罢,脸儿红了一红,眉头蹙了一蹙,长叹一声说道:“听这些话,倒也说得阿谁。只是他怎生一小我儿?你这丫环就呆呆地与他讲起这等话来。”红于道:“若说品德,真正儒雅温存,风骚姣美。红于说来,只怕蜜斯也一定坚信。现在现在这里,拼得与他一见,那人的好歹,天然逃不太蜜斯的冰鉴。况有帕上和的诗儿,看了又知他才情了。”明霞道:“不成草率,你去与他说,先将绫帕还我,待我看那和韵的诗,公然佳妙,方请相见。”红于领了蜜斯言语,出来对景期道:“蜜斯先要看了赐和的诗,如果佳妙,方肯相见。相公可将绫帕交我。”景期道:“既是蜜斯先要看重拙作,绫帕在此,小娘子取去,如果蜜斯见过,望小娘子即便请她出来。”就袖中摸出帕来,双手递于红于。红于接了,走上亭来,将帕递与明霞。明霞也不将帕儿展开看诗,竟藏在袖中,立起家来就往内走,说道:“红于你去谢那还帕的一声,叫他快出去罢。”说完,竟出来了。红于又不好拦住她,呆呆地看她走了出来,回身来见景期道:“蜜斯叫我谢相公一声,她自出来了。叫你快出去罢。”景期道:“如何哄了绫帕儿去,又不与我相见,是如何说?也罢。既是如此,我硬着头皮,竟闯出来,必然要见蜜斯一面,死也甘心。”红于忙拦住道:“这个如何使得?相公也不须焦急,好歹在红于身上与你计算一计算,倘得良缘成绩,不成相忘。”景期听了,不觉屈膝着地,悄悄说道:“倘得小娘子如此,事成以后,当登坛拜将。”红于笑着赶紧扶起道:“相公何必这等,你且消停一会,待我悄地出来,潜窥蜜斯看了你的诗作何风景,便来答复你。”景期道:“小生专候好音便了。”不说景期在园中等待。却说红于出来,不进房中,悄悄站在纱窗外边。只见明霞展开绫帕,把景期和的诗来再三玩味,赞道:“好诗好诗!公然清爽超脱。我想俱此才情,必非俗子,红于之言,信不诬矣。”想了一会,把帕儿卷起藏好。立起家来,在筒囊内又取出一幅绫帕来,摊在桌上。磨着墨,蘸着笔,又挥了一首诗在上面。写完,等墨迹干了,就叫道:“红于那里?”红于看得清楚,听得她叫,用心不该,反退了几步。待明霞连叫了几声方应道:“来了。”明霞道:“方才那还帕的人,可曾去么?”红于道:“想还未去。”明霞道:“他还我那帕儿,不是原帕,是一幅假的,你拿出去还了他,叫他快将原帕还我。”红于已是瞥见她另题的一幅帕儿,冒充不知,回声“晓得”,接着帕儿出来,向景期道:“相公你的功德,十有一二了。”景期忙问。红于将潜窥蜜斯的风景,并叮咛她的话,一一说了。将帕儿递与景期收过。景期欢乐欲狂,便道:“现在计将安出?”红于道:“蜜斯还要冒充讨原帕,我又只做不知,你便将计就计,归去再和一首诗在上面。当时送来,必然要亲递与蜜斯,待我撺掇蜜斯与你相见,便了。只是我家蜜斯,生性纯洁,你须持重,不成轻浮。就是蜜斯刚才的风景,也不过是怜才,并非慕色。你相见时,只面订百年之好,速速遣媒说合,以成一番嘉话。如果错认了别的动机,惹蜜斯建议怒来,当时我也做不得主,将功德反成害了。服膺,服膺!”景期道:“多蒙指教,小买卖中也是如此。但是小生出去,倘然小娘子不在园中,叫又不敢叫,传又没人传,如何是好?”红于道:“这个无妨,锦香亭上有一口石磬,乃是千年古物,你来可击一声,我在里边闻声就出来便了。”景期道一声“领教”。别了红于,出得园门,来见冯元。冯元已在家里,那毛老儿呼呼地睡在他家凳上。景期与冯元打了一个照会,竟自回寓。取出帕来看时,那帕与前时一样,只是另换了一首诗儿,上面写道:

碧云缥缈护仙葩,误入露台小径斜。

景期进得门看时,只是一间屋子,前半间沿着街,两扇吊窗吊起,摆着两条凳子,一张桌子。照壁上挂一幅大红大绿的关公,两边贴一对春联是:买卖滚滚长,财路滚滚来。景期看了,笑了一笑,转头却不见冯元。景期思道:“他往那里去了?”只道他走进后半间屋子去,今后一看,却见一张四脚床,床上摊一条青布被儿,床前一只竹箱、两口行灶,搁板上放着碗盏儿,那锅盖上倒抹得光光净净。又见墙边摆着一口割马草的刀,柱上挂着鞭子、马刷儿、马刨儿。景期心下暗想道:“他住一间屋子,为何有这些养马的家伙?”却也毫不见冯元的影儿。正在迷惑,只见冯元满头大汗地走出去,手拿着一大壶酒,前面跟着一小我,拿两个盘子,一盘熟鸡,一盘热肉,摆在桌上,那人自去了。冯元忙掇一条凳子放下,叫声:“相公坐了。”景期道:“你买东西做甚么?”冯元道:“一贯不见相公,没什贡献。西巷口太仆寺前,新开旅店里东西甚好,小人买两样来,请相公吃一杯酒。”景期道:“怎要你破钞起来。”冯元道:“惶恐!”便叫景期坐下,本身执壶,站在一旁斟酒。本来那酒也是店上现成烫热的了。景期一面吃酒,一面问他道:“你一贯可好么?”冯元道:“自从在相公家里出来,没处安身,投在个和尚身边,做香火道人。住了年余,那和尚偷婆娘败露了。吃了官司,把个静室折得精光,和尚也不知那里去了。小人出来,弄了几两银子做本钱,谁想吃惯了现成茶饭,做不来买卖,不上半年,又折完了。旧年遇着一个白叟,是太仆寺里马夫,小人拜他做了干爷,想帮他养马。不想他被劣马踢死了。小人就顶他的名缺。不幸马瘦了要打,马病又要打。料草银子、月粮工食通被那些官儿,一层一层地剥削下来,名为一两,到手不上五钱。还要放青剑铯,喂料饮水,日日辛苦得紧,相公千万汲引小人,仍收在身边,感激不尽了。”景期道:“当初原是我打发你的,又不是你要出去。你既不忘旧恩,我若发财了天然收你。”说完,那冯元又斟上酒来。景期道:“我且问你,这里的巷叫甚么巷名?”冯元道:“这里叫做莲英儿巷,通是大人家的。后门一带是拉脚屋子,未几几份小人家住着,极沉着的。西头是太仆寺前大街,就热烈了。前巷是锦里坊,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,直透到这里莲英儿巷哩!”景期道:“那边有一小我家,竹门里是甚么人家?”冯元问道:“但是方才撞着相公那边门首么?”景期道:“恰是。”冯元道:“这家是葛御史的后园门,他前门也在锦里坊,小人的屋子就是赁他的。”景期道:“那葛御史叫甚么名字?”冯元想了一想道:“名字小人却记不得,只记到他号叫做葛天民。”景期道:“本来是御史葛天民,我倒晓得他名字,叫葛泰初。”冯元点头道:“恰是叫做葛泰初,小人一时健忘了。相公但是认得他的?”景期道:“我曾看过他诗稿,故此晓得,认是没有认得。你既住他的屋子,必然晓得他可有几位公子?”冯元道:“葛老爷是没有公子的,他夫人也死的了。只要一个女儿,闻声说叫明霞蜜斯。”景期闻声明霞二字,悄悄点头。问道:“可晓得那明霞蜜斯生得如何?”冯元道:“那蜜斯的面貌,说来竟是天上有人间无的。就是当明天子宠的杨贵妃娘娘,如果走来比拼,只怕也不相高低。且又女工针黹、琴棋书画、吟诗作赋,般般都会。”景期道:“那蜜斯可曾招半子么?”冯元道:“若说半子,却也难做。他家的那葛老爷因爱蜜斯,必然要寻个与蜜斯普通样才貌双全的人儿来作对。就是前日当朝宰相李林甫,要来替儿子求亲,他也执意不允,不是说年幼,就是说有病,推三阻四,人也不能相强。以是蜜斯现在一十八岁了还没仇家。”景期道:“你固然住他屋子,为何晓得他家事恁般详细?”冯元道:“有个原因:他家的园里,一个杂人也不得出来的,只用一个老儿看管园门。这老儿姓毛,常日最是贪酒,小人也是喜好吃酒的,故此与小人极相好。不是他本日请我,就是我明日请他,或者是两人凑来扛扛儿。这些话,通是那毛老儿吃酒中间向小人说的。”景期道:“你可曾到他园里玩耍么?”冯元道:“别人是不准出来的,小人因与毛头儿相知,经常出来玩耍儿。”景期道:“你到他园里,可偶然瞥见蜜斯?”冯元道:“蜜斯如何能得瞥见。小人一日在他园里瞥见一个贴身奉侍蜜斯的丫环出来采花,只见这个丫环,也就斑斓得够了。”景期道:“你如何就晓得那丫环是蜜斯贴身奉侍的?”冯元道:“也是问毛老儿,他说这丫环名唤红于,是蜜斯第一个喜好的。”景期听得,心就开了,把酒尽管吃。冯元一头说,一头斟酒,那一大壶酒已吃完了。景期立起家来,暗想:这段姻缘倒在此人身上。便道:“冯元,我有一事托你,我因久慕葛故里里景色,要出来玩耍,只恐守园人不肯放进。既是毛老与你相厚,我拿些银子予你,明日买些东西,你便去叫毛老练你家吃酒。我好乘着空进园去游一游。”冯元道:“这个使得。如果别的,那毛老儿死也不肯走开。说了吃酒,随你上天下地,也就跟着走了。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,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旅店,上去吃酒。相公看我们畴昔了,竟往他园里去。若要对劲,待我灌得他烂醉,扶他睡在我家里,凭相公玩耍一日。”景期道:“此计甚妙。”袖中摸出五钱银子付与冯元道:“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资。”冯元再三不要,景期必然要予他,冯元方才收了。景期说声:“生受你。”出了门竟回寓所,闭上房门,取出那幅绫帕来细细吟玩。想道:“刚才冯元这些话与我闻声甚合,我瞥见的天然是蜜斯了。那绫帕天然是蜜斯的了,那首诗想必是蜜斯题的了。她既失了绫帕,必然要差丫环出来寻觅,我方才计算已定,明日进她园中,天然有些好处。”又想道:“她若寻觅绫帕,我须将绫帕还她,才好挑逗几句话儿。既将绫帕还她,何不将前诗和她一首。”

琼姿瑶质岂凡葩,不比夭桃傍水斜。

和完了诗,捱到夜来睡了。次早披衣起家,方开房门,只听得内里乒乒乓乓打将出去,一共有三四十人,问道:“哪一名是钟相公?”早有仆人家仓猝出去,指着景期道:“此位就是。”那些人都道:“现在要叫钟爷了。”不等景期开言,纷繁地都跪将下去叩首,取出报便条来讲道:“小的们是报录的,报钟爷高中了第五名会魁。”景期叮咛仆人家忙备酒食接待报人,写了花红犒赏。那些人一个个谢了,将双红报单贴在寓所,一面又着人到乡间坟堂屋里,贴报单去了。景期去参拜了座师、房师,回寓访问了些贺客,忙了一日。

黄鹂久住不飞去,为爱娇红恋海棠。

钟景期看了感觉寄意深长,比前诗更加娇媚,也就提笔来,依她原韵又和一首道:

觅得美酒岂偶然,蓝田欲溉合欢花。

不准游蜂窥绣房,朱栏愚笨锁春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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