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风动处多寥落,一任魂飞到故丘。

旨意下了,早有报房人报入葛泰初衙内。葛泰初看了圣旨,忙进外向明霞蜜斯说知。道:“我儿,只因我前日同李供奉在金马门颠末,乘醉骂了安禄山。那厮奏闻圣上,将我谪贬范阳佥判。我常日对官位最看得澹泊,那穷通得失,倒也不在心上。只是我儿柔姿弱质,若带你到差,恐不耐跋涉之劳,若丢你在家又恐被仇家暗害。去就难决,如何是好?”明霞传闻,眼含着泪说道:“爹爹仓悴遭遣,孩儿自当存亡不离。况孩儿年幼,又无母亲在堂,家中并无别个亲人看管。爹爹不要三心两意了,儿死也要跟着父亲前去的。”泰初道:“既是如此,也不须胡思乱想,叮咛家人侍女们一齐清算,奉侍你随我去便了。”里边说话,外边早有家人出去传说:“大司马差着官儿,赍了牌票,来催老爷起家,要讨过关结状哩。”泰初道:“你去答复他,说我明早就起行,不须催促。”家人应了出去。又有人出去道:“安禄山差很多军士,在门首漫骂。我们向前与他讲,倒被他打哩。”泰初道:“这个小人不要睬他便了。”差人一面去催车辆、人夫、牲口,一面在家忙忙清算了一日一夜。次早,拜辞了家庙,叮咛家人侍女,都随往居处。一来路上好看管奉侍,二来免得留在家中,恐又惹出是非。只留一个邃密的家人,并毛老儿在家看管。将前门封闭了,只许看家的在后门出入。本身拂袖上马,蜜斯登舆,侍从男女各自纷繁上了车辆牲口,将行装拴束伏贴,行出京都。只见贺知章、杜子美与那起祸的李太白,与一班常日相好的官员,都在十里长亭饯别。泰初叫车辆先行,本身上马与众相见。各官奉上酒来,泰月朔一饮了。又赠了很多饯别的诗章,各各挥泪上马而别。泰初赶上了蜜斯一行人,一程程走去,饥食渴饮,夜住晓行,不则一日,来到范阳郡佥判衙门上任,毕竟葛蜜斯与钟景期厥后如何相逢,待下回渐渐说来,便知分晓。

前面已将葛泰初谪贬的启事,尽行说过,此回再接入钟景期的话来。却说钟景期一团欢畅,一团殷勤,来拜葛御史。忽见重门闭锁,并无人影。景期心中嘀咕,便叫一个长班,到莲英儿巷里,唤冯元到寓所来间他。长班应着去了,本身怏怏地上马而回。看官传闻,太凡起落官员,长安城中天然传说,如何葛泰初这些事体,钟景期全然不知呢?本来葛泰初醉骂权臣,遭冤被遣这几日,正值钟景期被虢国夫人留在家里,以是一毫也不晓得。是日回寓,卸了冠带坐定。未几时,长班已唤冯元出去,冯元见了,磕了四个头道:“小人闻得老爷中了,就要来奉侍的,只因这几日为驱逐进士的马匹,通是太仆寺承值的,故此小的不得工夫,直到今早才得闲。小的已具了一个抄本,辞了本官,正要来投见老爷,不想老爷差人来唤小人,小人必然跟从老爷了,望老爷收用。”景期道:“你是我旧人,天然收你。”叮咛长班:“将我一个名帖送至太仆寺,叫将马夫冯元名字撤除。”长班应办去了。冯元又跪下谢了一声。景期道:“起来,我有要紧的话问你。那葛御史家,为着何事将大门封闭?你定晓得的,与我细细说来。”冯元道:“不要提及,一桩天大的风波,使葛老爷的性命几乎儿不保。”景期忙问,冯元便将那金马门前骂了安禄山,被他谗谄,谪贬范阳的事情,细细说将出来。

卷烟袅翠,烛影摇红。卷烟袅翠,覆盖着锦帐重重;烛影摇红,晖映的宫花簇簇。紫檀几上,列着海错山珍;白玉杯中,泛着醍醐醹醁。戏傀儡,跳魁星,舞狮蛮,耍鲍老,来交常常,几番高低趋跑;拨琵琶,吹笙管,挝花鼓,击金铙,细细粗粗,一派声音宏亮。掌礼是鸿胪鸣赞,监厨有光禄专司。堂上回放,不过是蛾眉螓首,妙舞清歌,妖妖娆娆的教坊妓女;阶前服侍,尽是些虎体猿腰,扬威耀武,凶凶浪浪的禁卫官军。

景期出了朝门,便叮咛长班,备下该用的禀揭名帖,去各处拜客。先拜了杨、李二太师,并几个显要的大臣。然后到锦里坊来拜虢国夫人与葛御史。到得虢国夫人门首上马,门上人接了帖回道:“夫人不在府中,今早奉圣旨宣召入宫未回,留下帖儿罢。”景期道:“相烦多多拜上,说他日还要面谒。”门上人道声:“晓得。”景期上马,就叮咛到葛御史家去。从人们应了,摆队前行。景期暗想道:“论起葛御史来,我也不须本日去拜他,只为明霞蜜斯的原因,以是要早致殷勤,后日可央媒说合。我本日相见时,须先把些话儿倾动他一番。”内心想着,那从人们早到马前禀道:“已到葛御史门首了。”景期下得马来,昂首一看,但见狮石尘封,兽环掩门;只闻鸟雀啁啾,唯有蜘蛛成网。静悄悄绝无一人,一把大锁锁在门上。两张封条,一横一竖地贴着。那从人们去寻个接帖的也没有。景期看这风景,一时委决不下。毕竟葛御史门首为何这般萧瑟?且看下回分化。

野鸟空啼千古恨,长安不尽百年愁。

§§§第四回金马门群哗节度使诗曰:

臣固知投鼠忌器,不敢以怒螳挡车。第恐朝政日非,奸谋愈炽,将来有不成知者。故不避斧钺之诛,以请雷霆之击也。如果臣言不谬,伏祈陛下敕下廷尉,明正其罪,或窜遐荒、或膺斧锧。举朝幸甚,天下幸甚。臣不堪激切屏营之至。谨奏。

志气轩昂未肯休,豪杰两眼泪横流。

迩来宇宙惟容物,那边能留傲俗人。

翰林承旨臣钟景期,诚惶诚恐,顿首顿首谨奏,为奸相窃操国柄,渎乱朝纲,伏沥愚忱,仰祈睿鉴事:臣闻万乘之尊,威权不移于群小;九重之家,聪明不蔽于敛衽。故欲治天下,必先择人;欲择人才,必清君侧。此微臣下伏草泽之时,因夙夜不忘,思得陈一得之愚,以报皇恩千万之一也。

却说那葛御史,名泰初,字天民,本贯长安人氏。科甲出身,官至御史大夫。年过半百,并无子嗣。夫人已亡,只要一女,名唤明霞。葛泰初生性孤介,落落寡合。那繁华利达,不在心头,唯有诗酒二字摆脱不下。常日与学士贺知章、供奉李太白、拾遗杜子美等,一班儿酒仙诗伯,结社喝酒。自那日游春返来,拉李、杜二人到园中;泰初将景期、明霞二人冲散以后,明日又在贺知章家赏花,通是当时的文人墨士。葛泰初与李、杜二人,到得贺家,已是名贤毕集了。一时操琴的操琴,下棋的下棋,看画的看画,投壶的投壶,临帖的临帖,做诗的做诗。恰是:

囊中有钞方沽酒,朝里无人莫仕进。

劈破虚空消恨魂,吸干沧海洗嚣尘。

话说钟景期去拜葛御史,见重门封闭,绝无一人,不知何故。看官们看到此处,不要因摸不着脑筋心焦起来。只为做小说的没有第二支笔,以是一时说写不及。现在待鄙人暂将钟景期放过一边,把那葛御史的话,细细说与看官们听。

少顷,内里送晚餐出去。景期道:“我心境不佳,不要用饭,须多拿些酒来与我解闷,不要你在此斟酒。你自出去!”服侍人应着出去了。景期自斟自饮,一杯一杯,又是凄楚一回,愤恨一回。内里送进四五壶酒,通吃在肚子里,便叫收去碗盏,在房里又坐了一会,考虑这事通是李林甫、安禄山二人弄坏的。我在林下时,即闻得此辈弄权误国,搏斗忠良,就有一番愤激不平,本日幸运成名,正欲扫清君侧奸邪。不想那二人坏我功德,如何放得过他,不免轰轰烈烈参他一场,也不枉大丈夫活着平生。一时乘了酒兴,将一段后代柔情变作一派豪杰浩气。就焚起一炉好香,穿了公服,摆开文房四宝,端端坐了,写起本来。本上写道:

世人玩耍了一回,就退席喝酒。时对庭中花开,说的说,笑的笑,喝彩痛饮,都吃得酣醉,傍晚而散。别了贺知章,上马各回,只要葛泰初与李太白是同路,那李太白向葛泰初道:“小弟本日吃得欢畅,又酣醉了。与你又是同路,和你不须骑马,联袂步归去吧。”泰初道:“如此甚妙。”就叮咛从人牵着马,跟在后边,两人在街上大踱。看看走到金马门来,只见一骑马,上坐着一个紫袍乌帽玉带金钩的胖大官儿。前面两个军官指导,从金马门内出来。李太白昏黄着一双醉眼,问着从人道:“那骑马来的是甚么人,这般大模大样?”从人看了禀道:“是节度使安老爷。”李太白听了,乱嚷起来道:“是安禄山这厮么?罢了!罢了!天翻地覆了。这金马门是俺们翰苑名流出入的地点,岂容那武夫在这里驰骋。”葛泰初掩他的口不住,那安禄山早已闻声,他更眼快,认得是李太白与葛泰初二人,就跳上马来,向前道:“请了,学士公本日又醉矣。”葛泰初勉强欠身道:“李兄公然又醉,酒话不必记怀。”太白就直了喉,又嚷道:“葛兄睬那武夫则甚,我和你是天上神仙偶谪人间,岂肯与那泼贱的野主子见礼。”安禄山闻声,气得太阳穴里火星直爆,也嚷道:“李太白,如何这等欺人过分,我也曾与朝廷开疆拓土,立下汗马功绩。今蒙宣召入朝,拜贵妃娘娘为母,朝臣谁不崇敬。你敢如此小觑我么?”李太白道:“呸,一发放屁,一发放屁。莫非一其中朝母后认你这个臭草包为子?葛兄你看他那大肚子里包着酒,袋着饭,塞着粪,惹起我老爷的性子,将青锋利剑剖开你这肚子来,只怕那肮脏臭气要呕死了人,怎及我们胸藏斑斓、腹满文章。你那武夫还不躲避!”安禄山大怒道:“我方才又未曾冲撞你,怎生这般无礼,你道我是武夫,不顶用。我道你们这些文官,作几首吃不得、穿不得的歪诗,送与我糊窗也不要。我想我们在外边血战勤奋,你们在里边太安然享,整天吃酒做诗,把朝廷的事一毫也不睬,如当代界通是你们文官弄坏了,还要在我面前说三道四。”只这几句话,惹出一个助纣为虐的葛泰初来。那葛泰初,始初原在里边解纷,听了安禄山这句犯众的话,也就帮着嚷起来道:“你如何说朝廷的事通是我们文官坏的?我想你那班武夫,在外克敛军粮,虚销廪饩。劫良民,如饥鹰攫食;逢劲敌,如老鼠见猫。若没有我们通今博古的君子来公布唆使,你那些喽啰凭着匹夫之勇,只好去垫刀头。”李太白鼓掌大笑道:“葛兄说得好,说得好,我们不要理他,竟归去罢。”又对从人们道:“你们也骂那主子几声,骂得响归去赏你们酒吃;骂得不响,归去每人打三十板。”那些从人怕李太白归去撒酒疯真正要打,只得也一齐骂起来。千武夫、万草包的一头走一头骂,跟着葛、李二人去了。气得安禄山死去活来,叫军士扶上了马。叮咛不要回第,竟到太师李林甫府中来。门上人通报了,请禄山出来。一声云板,李林甫出来与禄山相见。林甫道:“节度公为何满面愠气,此来必有原因?”禄山尚自气喘喘地半晌作声不得。直待吃了一道茶,方才开言道:“轰动老太师多多有罪。禄山因刚才受了两个酒鬼的恶气,特来奉告。”林甫道:“甚么人敢冲撞节度公。”禄山道:“本日圣上在兴庆宫与贵妃娘娘饮宴,禄山出来,蒙圣上赐酒三觞。从金马门出来,遇了李太白、葛泰初二人,吃得烂醉,开口就骂。”遂将刚才的言语一一奉告出来。林甫听了道:“天下有这等狂放之徒,现在节度公又将如何?”禄山道:“不过要求太师与禄山出这一口气。”林甫沉吟一会,想葛泰初曾回绝我婚事,正要算计他。不想他本身寻出这个仇家来,正中战略。便笑一笑道:“节度公,我想葛泰初这厮,摆布他甚是轻易。只是李白这酒鬼,倒难摆荡他。”禄山问道:“李白为何难摆荡呢?”林甫道:“他恃着几句歪诗儿,圣上偏喜好他。旧年春间,圣上在沉香亭赏牡丹,叫李白做了甚么《清平调》,大加叹赏,赐了一只金斗。他就在御前连饮了三斗,醉倒在地,自称臣是酒中之仙,喝叫高力士公公脱靴。是日醉了,圣上命宫人念奴扶出宫去,着内侍持了金斗宝炬送他回院。这等宠他,我和你一顷刻如何就转动得。”禄山道:“圣上却怎生如此放纵他。”林甫笑道:“节度公的洗儿钱尚然放纵了,何况这个酒鬼。”禄山也笑了一声道:“现在先摆布那葛泰初,太师如何计算?”林甫道:“这有何难,你作成一本,劾奏葛泰初诽谤朝政,漫骂亲臣。激起圣怒,我便从中撺掇。那老儿看他躲到那里去。待除了葛泰初,再渐渐寻李白的衅端便了。”禄山道:“都承太师指教,只是那桩事,不成迟延,明日朝房早会。”说完,两个道别。明早各自入朝。禄山将参劾葛泰初的本章呈进,明皇批下,台阁议奏。李林甫同着众官,在政事堂集会。林甫要将葛泰初谪戍边卫山中。又有几个忠鲠的官儿,再三辩论,议将葛泰初降三级,调外任用,谪授范阳郡佥判。议定复行奏闻,圣上允议。

看官传闻,想你我百姓人家,摆了酒菜,邀着客人不来,内心也要烦躁。那里有个皇恩赐宴的大典,等闲一个新进小臣,敢丢着一日,累众官寻来寻去,直至晚间方才来赴宴,岂不是犯着大不敬了。此时面君,没一个不替他担忧。谁想皇上,不唯不加罪谴,反赐嘉奖,这是甚么原因?本来是虢国夫人怕根究藏匿状元情弊,未免涉及本身。故连夜差人,叮咛了杨贵妃、高力士、杨国忠等表里保持。哄得明皇置之不问,是以景期面君这般承平。有两句鄙谚道得好:

恰是:锦衣叨着君恩重,琼宴新开御馔鲜。

卷之二

今陛下不弃鄙陋,厕臣讲院,目睹权臣僭窃,不敢不以窥管之见,谬为越俎之谈。窃见宰相李林甫、节度安禄山,中交际通,高低侧目。舌摇簧鼓,播人主若婴孩;眉蹙剑锋,杀官民如草芥。官爵之升迁,视款项之多寡;刑狱之出入,觐贿赂之有无。腹心暗结于掖庭,虎伥密饰于朝右。陷尽忠良,固彼翅膀。各种凶暴,擢发难数。

少顷散席,各官上马归去。唯有状元、榜眼、探花三个,钦赐游街。景期坐在紫金鞍上,三檐伞下,马前一对金瓜,前面通是彩旗与那绛纱灯,一队一队地间着走。粗乐在前,细乐在后,闹嚷嚷打从御街游过。那看的人隐士海,都道好个别致状元。我们京中人,出娘肚皮从没有吃过夜饭方才看迎状元的。那景期游过几条花街柳巷,就叮咛回寓,众役各散。

景期听得,仓猝问道:“现在他家的蜜斯在那里?”冯元道:“他家蜜斯也随他去了。”景期悄悄叫苦,打发冯元出去。

那冯元做了新状元的大叔,非常欢愉,叫人到家里搬了行李,本身又买了一件皂绢直身大顶罗帽,在外扭捏。只苦得景期,一天功德忽成画饼,单独坐在房中长叹。想道:“我若早中了半个月的状元,这段婚姻已成绩了。”又想道:“他若迟犯了半个月的事,我去恳求虢国夫人替他挽回一番。”又想到:“他自去了,留得蜜斯在家也好再图一面。”又想:“就是蜜斯在此,我现在碍着官箴,倒不能像前日的胡行乱闯。”左思右想,考虑到帕诗酬和、婢女传情私会、花前稍伸鸾约这类种景象,不觉扑簌簌地坠下泪来。

宾主尽一时名胜,笑谈极千古风骚。

次日五更,景阳钟动,起家入朝。在朝廷中,与李林甫、杨国忠、贺知章等一班儿相见了。待殿上静鞭三下,明皇升殿,景期跟着众官摆班施礼,山呼谢恩。殿上传下圣旨,宣新状元钟景期上殿。鸿胪引钟景期出班升阶,昭仪卷帘,让景期入殿,伏俯在地战兢兢地奏道:“微臣钟景期见驾,愿吾皇万岁。”明皇开言道:“昨日高力士奉旨,言卿访道终南,乃至久虚琼筵,幸卿无恙,深慰朕心。”景期叩首道:“臣该万死。”明皇道:“卿有何罪,昨宵朕幸花萼楼饮宴,瞥见御街灯火光辉。问时,乃是卿等游街。我想若非卿一日盘桓,安能有此名胜。朕今除卿为翰林承旨,卿其供职无怠。”景期叩首谢恩下殿,明皇退朝不题。

§§§第五回忤当朝谪官赴蜀诗曰:

秦庭有剑诛高鹿,汉室无人问丙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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