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来这李猪儿生性肮脏怠惰,不肯清算衙署。衙里小小三间厅堂,厅后一边是厨房,一边是余暇的耳房,前面三间就是李猪儿睡觉的地点。明霞、红于被猪儿锁在耳房中,两人相对抽泣。坐了半日,看看夜了,也没人燃烧出去,也没人送饭出去。明霞哭问红于道:“安庆绪那贼本日虽去,今后必再来相逼。况我爹爹平生忠耿,必死贼人之手,此生料不能父女团聚了,不如寻个他杀吧!”红于道:“蜜斯不成如此,老爷被贼监禁,天然有日出来,蜜斯岂可先寻死路?况钟郎花下之盟,莫非付之东流了?”明霞道:“若说钟郎,更加教人寸肠欲断。我想他谪贬万里遐荒,云山隔绝,未知他存亡如何。想起三生夙愿,一笑良缘,天南地北,雁绝鸿稀。我现在以一死谢钟郎,倘钟郎不负奴家。将杯酒浇奴坟上,让他对着白杨青冢哭我一场,我死亦瞑目矣。”红于道:“蜜斯为钟郎死,死亦何恨。只是老爷又无子嗣,只要蜜斯一点骨肉。蜜斯还是少缓须爽之死,以图完聚。”明霞道:“我自幼丧了母亲,蒙爹爹劬育,岂不欲苟延残喘,以事严亲。只是安庆绪迟早必来凌逼。倘被贼人玷辱,当时死亦晚矣。我胸前紫香囊内的一个同心方胜儿,就是与钟郎唱和的两幅绫帕。我死以后,你可将来藏好,倘遇钟郎,你须付与他,教他见帕如见奴家。我那红于呀!我和你半世相随,知心贴意,希冀共享欢娱,不想本日在此抛离,好苦煞人也。”红于道:“蜜斯说那里话,若得老爷死忠,蜜斯死节,独不带挈红于死义乎?况红于与蜜斯半步儿不肯相离,蜜斯既然发愤他杀,红于天然跟蜜斯前去,在鬼域路上也好奉侍蜜斯。”明霞大哭道:“红于呀,我和你不想这般成果,好苦呀!”两人泪眼对着泪眼,只一看,不觉心如刀刺,肝肠欲断,连哭也哭不出了,只是手扶动手,颠仆在地。只见门外火光一耀,一声响处,那门上锁儿开了。一个老妪排闼出去,后边跟着个垂髫女子,手持一灯,向桌上放了。那老妪与女子一齐扶起明霞、红于。老妪就道:“蜜斯不须短见,好歹有话与老身从长计议。”明霞见是两个女人,方始放心。红于偷眼看那老妪,生得骨瘦神清,不像个歹人。及细心把那女子一看,却好一种姿色,但见:

看官,你道那李猪儿是谁?本来是个寺人,当日明皇赐与禄山的。庆绪要将明霞、红于二人托人劝喻,考虑别的东西好胡乱寄在别人处,这斑斓女子岂是等闲依托的。以是想着这个没鸡巴的寺人是万无一失的,故此叫他来,将明霞、红于交与他。李猪儿领命,就叫军士唤两乘肩舆,将她主婢二人抬进李寺人衙内来。

却说卫妪与明霞、碧秋三人赚出城来,慌镇静张望南而走。到个僻静林子里,碧秋将衣帽脱下来,撇在林中。三人又行几里,寻个饭店,到内暂歇,买些面来,做了很多饼,放在身边,一起单行去。那处所都被军马踩踏,城池俱已降贼。三人怕有人盘洁,只得打从巷子行走。担饥受渴,昼伏夜行。但见:

“我且问你,彻夜李公公巡城,可曾巡过么?”门军道:“方才畴昔了。”碧秋道:“咱就是李公公差来的,有令牌在此,快传你守门官来发言。”门军忙去请出守门千户来与碧秋相见。碧秋道:“咱公私有两位亲戚,着咱家送出城去,令牌在此,快些开门。”守门宫道:“既是李公公亲戚,为何日里不走,半夜里才来叫门?”碧秋道:“你不晓得,方才千岁爷有旨,自明日起,一应男妇不准出城了。是以咱公公知了这个动静,连夜着咱送去。”守门官道:“既然如此,李公公方才在此巡城,为何不见叮咛我?”碧秋道:“你这官儿好呆。巡城乃是公事,况有很多军士跟着,怎好把这话来叮咛你。也罢,免得你猜疑,猜想咱公公去还不远,待咱赶上去察一声,说守门官见了令牌不肯开门,请他亲身转来与你说便了。”守门官慌了道:“公公不须性急,小将职司其事,不得不细细盘诘,既说得明白,就开门便了。”碧秋道:“既如此,快些开门,咱便将此令牌托付与你,明日到咱公公处投缴便了。”守门官接了令牌,忙叫军士开门,放碧秋与卫妪、明霞三人出城去了,门军还是锁好城门。到了次早,守门官拿了令牌,到李猪儿处投缴。一走到衙门前,只见很多军民拥堵在街坊上,大惊小怪。守门官不知为什,闪在人丛里密查。只见人说:“昨夜李公公衙内撞死了葛明霞蜜斯,逃脱了侍婢红于,有隔壁卫妪与碧秋同走的,另有令牌一面,在卫妪身边藏着哩。”守门官听了,吓得目瞪口呆,内心想着夜间的蹊跷事,仓猝归去,叮咛军士不要泄漏昨夜开门的话,就将令牌劈碎,放在火里烧了。这边李猪儿忙去禀知安庆绪。庆绪亲身来验看,见死尸面上血污满了,只有身上一件鹃黄洒线衫儿,是昨日蜜斯穿在身上的。以是庆绪辨不出真假,只道死的端的是明霞,便把李猪儿痛骂道:“我把葛明霞托付与你,你如何不消心,容她死了?没鸡巴的阉狗主子,这等可爱。”猪儿只是叩首告饶。庆绪道:“且着你把她盛殓了,你的死在后边。”说罢,愤怒忿地上马,众军簇拥归去了。猪儿着人买一口棺木,将尸盛殓了,抬到东城空位上安葬了。立一个小小石碑在冢前为记。上凿“葛明霞蜜斯之冢”七字。猪儿安排完了,暗想:“安庆绪这厮,恨我不过。若在此,必定被他殛毙,不如离了这里吧!”计算伏贴,取了些金珠,放在身边,匹马出城,赶到安禄山营中,随征去了。

卷之三

§§§第九回啸虎道给引赠金词曰:

态若行云,轻似能飞之燕;姿同玉立,娇如解语之花。

那女子同着老妪,向前与明霞见礼坐定。明霞道:“妈妈此来为何?莫非为反贼来下说词么?”老妪道:“老身奉李公公号令而来,初意本是要下说词。方才在门外闻声蜜斯与这位姐姐如此节烈,如此哀思,不觉令人动了一片婆心。蜜斯不须哀号,待我救你离开虎口,何如?”明霞道:“若得如此,便是再生大仇人矣。叨教妈妈贵姓?”老妪道:“老身商氏,嫁与卫家,夫君原是秀才,不幸暮年弃世,只生这个小女,名唤碧秋。老身没甚么谋生,开个鞋铺儿,母子相依活命。只因家住李公公衙门隔壁,故此李监与我熟谙。方才将你二人关在家中,他因彻夜轮值巡城,不得工夫在家,又不便托男人来看管,以是央及老身。一来把守你,二来劝喻你。他将衙门的钥匙都付与我,又恐有军兵来罗唣,付我令牌一面。我因家中没人,女儿年幼,不便独安闲家,故此一同过来。我想那安庆绪这厮,他父亲在此还要淫污人家妇女,现在一发肆无顾忌了,我那女儿年方十六,姿容颇艳,住在其间,墙薄室浅,诚恐露她耳目,也甚忧愁。连日要出城他往,奈城门告急,没个机遇。本日天幸李猪儿付与我令牌,我和你如此如此,赚出城门,便可脱身了。”明霞道:“如果逃脱,往那边投奔去好?”卫妪道:“四周城池都是安禄山亲信人镇守,料必都已从贼,只要睢阳能够去得。”明霞道:“如此竟投睢阳去便了。”卫碧秋道:“且住,我们虽有令牌,只是一行女子。没一个男人领着,岂不被人迷惑。倘若盘诘起来,如何了得?”明霞道:“恰是,这便如何是好,”卫碧秋指着桌上道:“这不是李猪儿余下的冠带在此。我现在可把此衣帽穿戴起来,到城门如此如此,天然不敢反对了。”卫妪道:“我儿之言,甚为有理。”三人觉得得计,明霞也就停哀作喜,独占红于在旁血泪交换,沉默肠断。明霞问她道:“红于,我和你自分必死,不期遇着卫妈这等义人,方幸有救,你为何倒如此悲惨?”红于道:“蜜斯在上,红于有一言相告。安贼属意的不过是一蜜斯,现在蜜斯逃遁,明日李猪儿、安庆绪晓得,必差军士追逐,我们鞋弓袜小,哪经得铁骑长驱。红于细心想来,蜜斯虽是暂逃,只怕明日此时还是被贼人拿获了。”明霞道:“如此,怎生是好?”红于道:“红于倒有一计在此。”明霞道:“你有何计?”红于道:“现在只求蜜斯将衣服脱下与红于穿了,待我触死阶前,你们自去逃脱。那反贼见了,只道蜜斯已死,撤除妄图,不来追缉了。”明霞道:“红于说那里话,我和你虽是主婢,情同姊妹,方才我欲寻死,你便义不独生。现在我欲偷生,岂可令你就死,这是断断使不得的。”红于道:“蒙蜜斯哺育,如骨肉相待,恨无觉得报,本日代蜜斯而死,得其所矣。若蜜斯不允红于所请,明日被他擒拿,少不得也是一死,望蜜斯早割恩典,待红于引决。”说罢,便去脱明霞衣服。明霞抵死不肯。卫妪与碧秋道:“可贵红于姐这片美意,蜜斯只索依了她吧!”明霞不肯,只是哭。卫妪、碧秋向前脱下她衣服来,红于穿了。碧秋道:“红于姐穿戴蜜斯这衣服真似蜜斯普通,尽可迷安贼之眼矣。”红于哭道:“与蜜斯说话,只在这瞬息,而后再无相见之期了。蜜斯请坐,待红于拜别。”明霞哭道:“你是我的大仇人,还是你请坐了,待我拜你。”二人哭作一团,相对而拜。卫妪与碧秋道:“如此义人,我母子也要一拜。”红于道:“我红于当拜你母子二人,万望好生看顾我的蜜斯,贱人在地府之下也得放心。”说罢,卫妪、碧秋也掉下很多泪来。三人哭拜已毕,红于起来便向阶下走去。转头看了明霞一眼,那血泪纷繁乱滚。明霞大恸,心中不忍,方要向前去扯,那红于早向庭中一块石上,将头狠撞下去,鲜血迸流而死。明霞看了叫道:“不幸我那红于呀!”一声哽咽,哭倒在地,连那卫妪、碧秋心中也惨痛不过,忙去搀扶明霞,叫了好一会,方才复苏过来。卫妪道:“蜜斯且停抽泣,醮楼已交三鼓了。事不宜迟,可速速办理前去。”碧秋便将李猪儿的寺人帽戴了,又穿起一件紫团龙的袍儿,卫妪道:“我儿倒仿佛是个内宫模样,只是袍儿太长了些。”碧秋道:“倒是长些好,免得脚小不便穿靴。”卫妪便将令牌与碧秋藏在袖里道:“你二人稍停,待我内里去看一看风景,然后出去。”说罢,走出去了,一会出去道:“好得紧,李猪儿只留四个小监在家,今晚又有两个跟着去巡城了。只要一人把门,一人在厨房后睡熟了。我们快快走吧。”碧秋扶明霞出了房门,向外而来。卫妪在前,明霞战兢兢地跟着,碧秋扮内监随在后边。走到衙门首,卫妪悄地将锁来开了。只见把门的小监睡在中间,壁上挂一盏半明不暗的灯儿,碧秋忙把灯儿吹灭了。卫妪就呀的拽开大门,小监在睡梦里惊醒道:“甚么人开门?”卫妪道:“是我,卫妈妈,因身上冷了,归去拿一条被就来。里头关着葛明霞,你须谨慎,宁肯将门关好了,待我来叫你再开。”小监说:“妈妈真是好话,我晓得了。”这边卫妪说话,那边碧秋扯着明霞,在黑地里先闪出门去了,卫妪也走出来,小监公然起来将门关上。卫妪忙到隔壁,开了本身的门,叫明霞、碧秋出来坐了。本身打起火来,向明霞道:“你须吃些夜饭好走路,只是烧不及了。有冷饭在此,吃些吧!”明霞道:“我哭了半日,胸前堵塞,那里吃得下。”碧秋道:“恰是连我的胸也塞紧了,不须吃吧!”卫妪道:“有冷茶在此,大师吃一杯吧!”明霞道:“口中烦渴,冷茶倒要吃的。”三人各吃了两杯。卫妪又领明霞到房中去小解了,母子二人也各自便利,就仓猝清算些金饰银钱,打个包裹儿卫妪挈着,也不锁门,三人竟向南门而走。到得城门,已是四鼓了,碧秋大声叫道:“守门的安在?”叫得一声,那边早有两个甲士,一个拿梆子,一个拿锣,飞奔前来,问道:“甚么人在此?”碧秋道:

情凄惨,夕阳古道添悲咽。添悲咽,魂销帆影,梦劳车辙。秦关汉川云千迭,奔驰不惯香肌怯。香肌怯,几番风雨,几番星月。

右凋《忆秦娥》

含香豆蔻,半舒叶底奇芳。只道是葛明霞贞魂离体先浪荡,还疑是观世音圣驾临凡救苦辛。

眉非怨而常颦,腰非瘦而本细。未放寒梅,不漏枝头秋色;

三人在路行了很多日子,看看来到睢阳界口,当道有一座石牌坊,上有“啸虎道”三字。卫妪道:“好了,我闻得人说,到了啸虎道就不远了。”说话之间,走上通衢来。见两旁尽是长林丰草,远远有鼓角之声、旗号之影。三人正在疑畏,忽见前边三四匹流星马儿飞跑而来,三人忙向草中潜躲。偷眼看那流星顿时,通坐着彪形大汉,腰插今旗,手持弓箭,一骑一骑地跑畴昔了。到第四匹马跑到草中,俄然惊起一只野鸡,向马前冲畴昔。那马唬得直跳,闯下路旁来。顿时的人早已看到明霞等二人,便跳上马来,向前擒捉。不知如何脱身,且听下回分化。

群众逃窜,男妇镇静。群众逃窜,乱纷繁觅弟寻兄;男妇镇静,哭啼啼抱儿挈女。村中亦无鸡犬之声,路上唯有马驮之迹。夜月凄清,几点青磷照野;落日暗澹,数堆白骨填途。尘砂飞卷,边城模糊起烽火;臭气熏蒸,河边累积累马粪。恰是宁为承平犬,公然莫反叛世人。

话说葛明霞听得安禄山造反,父亲被他监禁,差人到监问候,又被禁卒劝止,不准通信。衙门又被巡城批示封了,正在房中与红于忧愁抽泣。忽见内里乒乒乓乓打将出去,家人奔进说道:“蜜斯不好了,安太子打出去了。”明霞惊问道:“哪个安太子?”家人低声说:“就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。”明霞听了,大哭一声,昏倒在地。那安庆绪领着众军,一层一层地搜出去,直到内房,就扯住一个丫环,拔出剑来,搁在她颈上问道:“你快快直说,葛泰初的夫人在那里?若不说就要砍了。”丫环哭道:“我家没有夫人的,只要一名蜜斯。”庆绪指着红于道:“这但是蜜斯么?叫甚么名字?”丫环道:“这是红于姐姐,我家蜜斯叫明霞,倒在地下的就是。”庆绪收剑入鞘,喝叫丫环们:“与我扶起来!”众婢将明霞扶起。庆绪向前一看,见明霞红晕盈腮,泪珠满颊,呜哭泣咽,悲如月下啼鹃;袅袅婷婷,弱似风前杨柳。安庆绪这厮看得麻了,忙喝军士退后,不要上前惊吓蜜斯。本身走近前来,躬身作揖道:“不知蜜斯在此,多多轰动获咎。”明霞背回身子立着,不去睬他,只是哭。庆绪道:“早知葛佥判有这等一名蜜斯,前日说不要骂我父王,就是打我父王,也不该计算他。现在待我放出你令尊,封他作大大官儿,我便迎蜜斯入宫,共享繁华。明日我父王死了,少不得是我即位,你就做皇后,你父亲就是国丈了,岂不妙哉!”明霞听了大怒,不觉柳眉倒竖,杏眼睁圆,大喝一声道:“呔!你这反贼,休得无礼!我家累世簪缨,传家明净。见你一班狗奴反叛,恨不得食汝之肉,断汝之骨,寝汝之皮,方泄我恨。你这反贼不要想错了动机。”庆绪见她如此风景,晓得一时可贵她顺服。待要发怒,又恐激她寻死,心中按下肝火,来在中厅坐定。明霞在房里只是大哭痛骂,庆绪只做不知。在中厅坐了一会,叮咛唤李猪儿来发言,军士应着去了。一面叫军士将葛衙里一应什物金饰,尽行搬抢,把很多侍女一齐缚了,命军士先送入宫,又将他老幼家人一十八名,也都下了监。军士一一服从而行。未几时,李猪儿唤到,向庆绪叩了头,问道:“千岁爷呼喊,有何令旨?”庆绪道:“葛泰初的女儿葛明霞,美艳非常,我欲选她入宫。叵耐这妮子与那老头儿普通的脾气,开口便骂,没有半毫从顺的意义。我想,如果生巴巴地抢进宫中,倘然哭泣起来,轰动娘娘晓得,倒要妒忌拈酸,淘她恶气。我故此唤你来,将葛明霞与侍女红于托付与你,领回家去,渐渐地劝喻她。若得她转意转意,肯顺服我,当时将那娇滴滴的身材搂在怀中,取乐一回,我就死也甘心了。你这李猪儿,不消说,天然搀扶你个大大繁华。”李猪儿道:“千岁爷叮咛,敢不经心,恰是,待她心肯日,是我运通时。”庆绪道:“好,好,必要谨慎着意。”说罢,将明霞、红于交与李猪儿,本身上马回宫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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