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雷万春被贼兵围住,正在危急之际,忽有一支兵马杀来救济,万春就乘势溃围而出。尹子奇、令狐潮见来将英勇,不敢追袭,出兵自回。万春顿时定睛一看,本来救他的是南霁云。二人合兵一处,万春问道:“南兄往临淮借军粮,如何却来此处救小弟?”霁云道:“不要提及,小弟光临淮贺兰进明处告借兵粮,谁想那厮一名兵也不予,一石粮也不借,倒排起宴来叫一班歌儿舞女沉沦小弟,要留我在彼一同应贼。我是以大怒,就席间拔剑斩下一指,立了誓词道:‘斩了安禄山,必斩贺兰进明。’那贼见我气愤,不敢侵犯,我便领着本部兵马返来。方才到啸虎道上,却见贼将史思明已占了道口,我正要与他厮杀,又有甲士来报,说兄长被困于此,是以特来策应。”万春大惊道:“不想啸虎道已被史思明袭了,这便如何是好。”霁云道:“我和你再去夺转来便了。”二人一头说,一头驱兵进步。远远瞥见啸虎道上火起,二人仓猝领兵杀到。早有史思明向前拦路,南、雷二将更不打话,竟冲杀过来。史思明如何抵挡得住,正待败将下去。那尹子奇、令狐潮又引兵杀来,两边混杀一场。南、雷二将冲进啸虎道,只是旧塞已被人烧了,只得暂回城中来。见了张、许二公,备述上项事情。正说话间,有人来报导:“贼兵把城池团团围住了。”忽有一人在许远身边转出来讲道:“既是贼兵围城,只可大师出去决一死战。”张巡喝道:“军机重务,汝何人辄敢乱言。”许远道:“此是小仆,名唤义僮。虽是臧获之徒,亦很有忠烈之气。”张巡道:“本来是盛价,我有一事用着他。”许远道:“张大人有何事用他?”张巡道:“南、雷二将军只好应敌,城中仓廪无人把守,可拨兵一百随他,叫他点视粮草。”义僮叩首级命去了。未几时,又有报来道:“城外贼兵,攻打甚急。”张巡便叮咛南、雷二将去各门巡查,教将檑木炮石之类滚打下去,箭弩刀枪灰瓶在城上戍守。南、雷二将依令在城严守,贼兵不能向前。
杀气横空万马来,悲风起处角声哀。
万春独坐帐中想道:“明霞蜜斯三人到此,睢阳城又进不得,又不便留在军中。想明霞乃是长安人氏,不如教她竟回长安去罢。只是路上难走,须给她一张路引。”又想:“这路引,要写得殷勤,不消识字辨稿。”叫摆布取笔砚纸张过来,本身写出来道:
雷万春写完了,将朱笔来签了,又开出印来用了,将一张油纸包衬伏贴,本身取出白银三十两封好。未几时,明霞等三人用完酒饭,到帐中面谢。万春道:“蜜斯,令尊既陷贼庭,万无再往范阳之理。钟郎又远谪巴蜀,一时未能相见。我想蜜斯客籍长安,故园想必无恙。为今之计,不如竟回长安去罢。”明霞道:“路上难行,如何是好。”万春道:“无妨,我有路引一张在此。若遇军兵劝止,将速与他验看,可保无虞。又有白银三十两,送与蜜斯,为途中盘费。本该留住几日,怎奈军中不便。亵慢之罪,望蜜斯容恕。”说罢,将路引和银子交与卫妪收好。明霞道:“感将军仗义全面,恩同覆载,待奴家拜谢。”说完拜将下去,万春忙跪下回拜了。卫妪、碧秋也来拜谢,万春欠身回揖道:“你母子出万死平生之计,脱葛蜜斯于虎口,可贵,可贵!自今一起去,还仗谨慎照顾。”明霞等三人千恩万谢,道别而行。万春又拨军士四名,护送出界。军士领命,将三人送至睢阳界口,指引了途径,明霞等竟望西而去。军土回营,方才缴令,却见内里辕门上守备进营禀道:“有雍邱守将令狐潮来拜将军,已到辕门了。”万春道:“他乃邻封守将,此来必有原因,快请相见。”守备承诺出去,万春立在帐前等待。只见令狐潮步行入营,万春欠身相迎入帐,见礼坐定。令狐潮道:“将军保障江淮,英名如雷贯耳,向恨无遇李之缘,今始遂识荆之愿,有言相告,望祈鉴纳。”万春道:“某以袜线短才,当此南北冲要,贼势猖獗,不知将军有何良策?”令狐潮道:“以将军之才,建功立名,易如反掌。只是现在朝廷,溺于衽席之私,惑于奸谗之口,荒淫失道,残戮彰闻。我和你冲锋冒矢,心血淋漓,空与朝廷着力,天子那里晓得?况此睢阳,四周受乱,毫无险阻,倘被重围,当时外无援兵,内无粮草,如何是好?”万春道:“如此说,终不然束手待毙不成。”令狐潮说:“岂有束手之理,我想固然聪明,不如乘势。方今大燕天子雄才漂亮,足与有为。”万春勃然变色道:“住了!哪个大燕天子?”令狐潮道:“就是安郡王新上的尊号。”万春大怒道:“就是那安禄山这贼么,我晓得你的来意了。你老是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讲我么?我雷万春一点赤忱,天日可表,随你陆贾重生,张仪再世,也难说得铁石民气转,不必多言。”令狐潮道:“我此来是美意,我在唐朝不过是个雍邱守将,自弃暗投明以后,即蒙大燕加为折冲大元帅,领兵帮手尹子奇、史思明合攻睢阳。我因与将军向有邻封之谊,是以不便加兵,特来好言劝谕,倘将军迷而不悟,只恐玉石俱焚,当时悔之晚矣。”万春大喝道:“令狐潮,你既降贼,便为仇敌,谁与你称宾道主。我眼睛便认得令狐潮,腰间宝剑却不认得。本待就擒你这反贼斩首示众。只是袭人未备,不是大丈夫所为。你快快归去,筹办厮战。若再哓哓,决难宽恕了。”这一番话说得令狐潮满面羞惭。唯唯而退,出营上马。回到贼营,贼将尹子奇、史思明接着问道:“雷万春风景如何?”令狐潮就把雷万春的话,重新至尾,一一说了。尹子街道:“若如此,须是整兵备战了。”史思明道:“那雷万舂勇猛非常,难以力敌,明口交兵,必要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方得万全。”尹子奇、令狐潮道:“好计,好计。”三人筹议了,打下战书到雷万春营里来。万春批下“来日决斗”也在军中办理迎敌。
隔了月余,各门将佐都到张、许二公处报称缺箭。许公大惊。张公笑道:“无妨。去传南、雷二将来。”附耳低言,如此如此。二将领计而去。密令军士,每人各束草人一个,头戴毡笠,身披黑衣。每一个用长绳一条系着,至二更时分,都将草人挂下城去。城头上号令起来,金鼓齐鸣。是夜月色昏黄,贼营中方始睡下。忽听到喊声震天,不知那里兵马到来,人不及甲,马不及鞍,纷繁乱窜。尹子奇起来,站在营门首看望,见史思明飞也似跑来讲道:“我只道那边杀来,本来是城中很多兵,从城上趴下来,想需求来劫营了。”令狐潮穿戴一只靴也奔来道:“城上很多兵下来了,快去迎敌。”尹子奇道:“他们既在城高低来,我们不要慌,快着军士尽发弓弩乱箭射去,不容他下城便了。”三个贼将一齐来到营门首,催督军士射箭。端的万弩齐发,望着草人射去。那睢阳军瞥见他们入彀,号令一发响了。又将草人儿好似提偶戏的普通,一来一往,一上一下。贼人瞥见,箭儿射得越紧了。自二鼓起至四鼓,俄然天上云收雾散,推出一轮明月。有眼快的早瞥见是草人了。南、雷二将便命各军收草拟人,大声道:“多谢送箭。”那三个贼将,气得死去活来。睢阳城中各军,在草人身上拔下箭来,齐送至张、许二公处,计点共得箭五十六万二千不足。张、许二公就教南、雷二将,分拨各军去了。
次日官兵与贼兵齐出,两阵对围。门旗影里,雷万春出马,头戴三岔凤翅盔,身挂连环锁子甲,腰系狮銮宝带,脚穿鹰嘴战靴,坐下追风骏马,手提丈八长枪,厉声大呼道:“反贼快来交兵。”那贼阵上令狐潮出马,头装绛红巾,身披黑铁甲,手执长枪,腰悬利剑,睁圆怪眼,大呼道:“雷万春不听好人说话,本日与你决个雌雄。”雷万春大怒,更不打话,把矛直取令孤潮,令狐潮也举枪来迎。两般兵器回旋,八只马蹄来往,好一场厮杀。但见:
尘卷沙飞,云低天惨。一个是全忠效勇的唐室勋臣;一个是附势趋炎的贼营降将。一个点钢矛,无些马脚;一个梨花枪,没处遮拦。鸣金擂鼓,数声号炮震天关;号令摇旗,半指金戈留日影。胜负分时,转目睹血流满地;死生决处,转头望尸积如山。
年来战血山花染,萧瑟铜驼没草莱。
话说葛明霞、卫碧秋跟着卫妪行到啸虎道上,忽遇游兵巡哨前来。你道那游兵自那边来的?本来是睢阳右骁骑将军雷万春与南霁云,帮手张巡、许远镇守睢阳,那贼将尹子奇、史思明领着兵马前来攻打,已到半个月了,只因葛明霞三人,鞋弓袜小,又且不识途径,故此到得迟。这里贼兵与官军已经交兵数次,当不过南、雷二将军勇猛绝伦。尹、史二贼将不敢近城,在百里处安营。城内张、许二公,因粮草不敷,一面遣南霁云往邻邦借粮;一面遣雷万春挡住要路,这啸虎道乃是睢阳流派,是以雷将军将兵马屯扎此处,日夜拨游骑四周巡哨,密查军机,搜拿特工。是当游骑见明霞等三人伏在草中,便喝问道:“你那三个妇人,是从那里来的?”卫妪慌了,忙承诺道:“不幸我们是范阳来的避祸人。”那游骑道:“范阳来的,是反贼那边的人了,俺爷正要拿哩!”便跳上马来,将一条索子,把三人一串儿缚了。且不上马,牵着索儿就走,吓得明霞、碧秋嚎啕大哭,卫妪也惊得呆了,只得由他牵着。到一个营门首,只见三四个军士,拿着梆铃在营门上,见游骑牵着三个妇人来,便道:“你此人想是活得不耐烦了么?老爷将令,淫人妇女者斩,掳人妇女者剥皮,你如何牵着三个来,你身上的皮还想要留么?”游骑道:“哥们不晓得,那三个是特工,故此带来见爷,烦哥哥通报。”军士道:“既是特工,待我与你通报。”说罢,走到辕门边,禀了把辕门守备。守备道:“叮咛谨慎带着,待我报入军中去。”说着进内去了。卫妪偷眼看那营寨,非常划一,四周充满鹿角、铁蒺藜。里边帐房密密,戈戟丛丛,旗号稳定,人马无声。眺望中军一面大黄旗,随风飘荡,上绣着“保民讨贼”四个大金字。辕门上寂静严肃,凛然可畏。未几时,只听得里边呜呜地吹起一声海螺,四下里齐声号令,放起三个轰天大炮,鼓角齐鸣,辕门大开。雷万春升帐,传出令来,叮咛哨官出去,将游骑所拿特工,查点明白,绑解帐前发落。哨官领命到辕门上,问道:“游骑拿的特工在那里?”游骑禀道:“就是这三个妇人。”哨官道:“你在那边拿的?”游骑道:“她假伏在路旁草丛中,被小的瞥见擒获的。”哨官道:“原获只要这三名,未曾放走别人么?”游骑道:“只这三个并无别人。”哨官道:“既如此,快些绑了,随我解出来。”军士合应一声,向前脱手,哨官又喝道:“将军向来有令,妇女不须洗剥,就是和衣捆绑了罢。”军士遵令,把明霞等三个一齐绑了,推动辕门。只见西边通是马军,铜盔铁甲,弯弓搭箭,一字儿排开;第二层,通是团牌校刀手;第三层,通是狼筅长枪手;第四层,通是乌铳铜人手。大家英勇,个个威风。直到第五层,方是中军。帐前中间立着数十对红衣雉尾的刀斧手。又有很多穿勇字背心的军卒,尽固执标枪画戟,号带牙旗。帐下齐划一整的旗牌,巡绰将佐,分班服侍。游骑带三人跪下。哨官上前禀道:“游骑拿的特工到了。”万春见是三个女人,并无男人,便唤游骑间道:“这一行通是妇女,你如何晓得她是特工?”游骑道:“据她说是范阳来的,故此小人拿住。”万春道:“与我唤上来问她。”哨官将三人推上前跪下。万春道:“你这三个妇女,既是范阳人,到此作何活动?”卫妪道:“小妇人是个孀妇,夫家姓卫,因此人都唤做卫妪。这一个是我女儿,名唤碧秋,那一个叫做葛明霞,因安禄山背叛,避祸到此。望将军起豁。”万春闻声葛明霞三字,内心想道:“葛明霞名字好生熟的,在那里闻得,如何一时想不起?”又思惟了一会,俄然想着,暗道:“是了,只不知但是她?”便问明霞道:“你是多么人家,为何单身同她母子避祸?”明霞两泪交换说道:“念葛明霞非是轻贱之人,我乃长安人氏,父亲讳泰初,原任御史大夫。因触忤权臣谪来范阳佥判。近遭安禄山之乱,骂贼不平,被贼监禁。奴家又被安庆绪凌逼,几欲他杀。多蒙卫妪母子挈出同逃,不想又遭擒掳。”说罢大哭。万春大惊道:“本来恰是葛蜜斯。我且问你,尊夫但是状元钟景期么?”葛明霞闻声,却又呆了,便问道:“将军如何晓得?”万春道:“我与钟郎忝在亲末,以此晓得。”明霞道:“奴家与钟郎,虽有婚姻之约,尚未成礼。”这句话一发合式了。万春仓猝起家出位,喝叫解去绑绳,连卫妪,碧秋也放了,俱请她三人起来。万春向明霞见礼道:“不知是钟状元的大夫人,小将多多获咎了。”明霞回了一福,又问道:“不知将军与钟郎是何亲谊?”万春道:“小将雷万春,前年因钟状元谪官赴蜀,偶宿永定寺,寺僧暗害状元,状元知觉,暮夜从菜园逃出,走到剑峰山,遇着猛虎。几近丧命。彼时小将偶至此山瞥见猛虎,将猛虎打死,救了状元,留至家中。小将见他慷慨英奇,要将舍侄女配他为妻。他因不肯背蜜斯之盟,再三推却,小将只得将舍侄女与他暂抱衾裯,留着中馈,以待蜜斯。不期本日在此相遇,不知蜜斯现在将欲何往?”明霞道:“各处城池,俱已附贼。闻得睢阳尚奉正朔,故特来相托。”万春道:“蜜斯来迟了。五日前,城中尚容人出入,现在主帅有令,一应男妇,不准入城出城,违者立时枭首。军令森严,何人敢犯。”明霞道:“如此怎生是好?”万春道:“蜜斯休慌,好歹待小将与你计算便了。请蜜斯与卫妪母子在旁帐少坐。有一杯水酒,与蜜斯压惊,只是军中草草,又乏人相陪,休嫌怠慢。”就叮咛随身孺子,领着明霞三人到旁帐去了。又叫安排酒饭,务要谨慎对待。摆布应着,自去办理。
协守睢阳右营骁骑将军雷为公事事,照得范阳佥判葛泰初,不从叛寇,被禁贼巢,统统嫡女明霞,潜身出亡,颠末本营,已经询问明白。查系西京人氏,听其自归客籍,诚恐沿途隔绝,合给路引护照。为此给引本氏前去,凡遇关津隘口,一应军兵盘诘,验引即便放行,不得留难停滞。倘有贼兵窃发处所,该营汛官立拨健卒四名护送出界,勿致疏虞。如过节镇刺史驻扎处所,即将路引呈验登记,俱毋违错。须至路引者计开:
§§§第十回睢阳城烹僮杀妾
二人战有三十余合,令孤潮敌不过雷万春,拨马败回本阵。万春将鞭梢一指,官军奋勇杀来,贼兵大败而走。万春紧紧追逐,约稀有里,只见两旁尽是大林,阴翳深密,万春勒住马道:“且休追逐,此处恐有伏兵。”话说未了,早闻声连珠炮响,四下里喊声大震,伏乒尽起。抢先一骑马杀出叫道:“雷万春快快上马就缚,我尹子奇等待多时了。”万春大怒道:“你们这些反贼,将狡计来赚我。”即纵马来取尹子奇。子奇舞刀接战,不上2、三回合,令狐潮又回转兵来助战。万春力敌二将,全无惧色。争奈寡不堪众,贼兵不知有多少,重重围住。万春正在危急,只见内里一支军马杀来。当头一将英勇如虎,手提宣花斧,东冲西撞,如剖瓜切菜普通,砍得那些贼兵七零八落,尹子奇、令狐潮大惊。不知那位将军是谁,且听下回分化。
诗曰:
女子一名葛明霞系金判葛泰初女,状元钟景期原聘室。
同业女伴二名卫妪、卫碧秋右路引给葛明霞等,准此。
天宝十四年玄月日给睢阳右营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