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边这两句,是《三国志》中唱那周瑜的,说道:“周郎奇策高天下,赔了夫人又折兵。”现在村间,就改换两个字儿,做了花笑人的歌谣。

但不知遇着何人,讲着何话,且看下文演出。

话说花笑人连日缩头闷气,实难过度,只得出门散心。考虑往乌家去不得了;考虑往秦尤人家,又不敢去了;考虑到城中旧店邻友处谈谈,又恐怕杨三来闹吵;考虑仍到家中,又恐遇着大哥有拜见的亲朋。牺牺惶惑了半日,只得走到本境的地盘庙中。庙主迎进,请花笑人坐下,惊问道:“嗄,现在是如许瘦了,难获得此,请宽解少坐。”边说话到此,边拿了一壶茶儿出来,一面劝茶,一面说道:“贵宅上花大爷与花大娘,端的是福缘善庆。那花大爷向来作秀才的时节,就像观音普通慈悲安闲,现在遇着一个善财孺子化身的好苏爷,送了很多银子带返来,又赠了一个如花朵儿的二娘,生了一个似粉团儿的小官,百口欢乐。更亏那花大娘,守了一夜孤凄做了奶奶。我看起来,之前倒也易守,这一夜儿辰光还难,如果见地略略差些,便丢掉了一天福分哩,惹人很多议论。我见戏文中,朱买臣的老婆崔氏只差得一年,丢掉了一个状元夫人,那边的一年总另有老公在身边的,便守也不难,现在花大娘说丈夫没了,又肯死守。这一夜,又胜似那一年儿多哩。我又闻声说,花大爷替花三爷寻亲,大娘要把岳家雅姿女人配与三爷。阿弥陀佛,如许人,来生去又是享清福的。”那道人一句冷儿一句热儿,说了半日,只不说出花二是祸因恶积的报儿。

§§§第五回阳路狭更遭阴路狭

那花笑人自床上起来,不知大哥返来,低着头,懞懞憧憧地一头走将出来,瞥见大哥在坐,吃了一惊,忙忙缩进闭了门儿。美女瞥见了,恨他悖逆无礼,只作不见,竟不瞅睬。笑人缩进了,在门里边张探,见大哥下首坐着一个美妇,比大嫂又加娇媚,手中抱着一个孩子,比本身的儿子分外魁伟。又瞥见两个男妇,搬运皮箱行李,络绎不断。又闻声丫环口中唤一声:“二奶奶,可进房中内里去看着行李。”那美妇人即抱了儿子出来。花笑人瞥见这些风景,肚肠好不痒,眼睛好不热;走到那床边灶边,好不悲伤凄楚。又闻声两个儿子在中堂哭叫母亲,大嫂担些果子出来,阿修拿出来,好不忸捏。

花笑人在门内又懊恨了一场。只见昔年店中打闹的云管家走入中堂,对花美女叩了一个头,呈上大红帖子道:“云老爷来拜花爷。”美女看了帖,忙忙出来驱逐。那云爷早已下轿,二人拱揖进内,登堂作揖。云上升道个“轻造勿罪”,花美女道个“有失远迎”。二人坐下,各通了问安款曲。花美女问道:“仁兄到宅未久,何敢烦劳仓促下顾?”云上升道:“一则踵门叩谒,理之当然;二则闻知济宁州久缺州官,愚兄凭拙抱愚,即当上任。想济宁是水陆冲衢,州务必是烦难的,求贤弟前去互助办理,足见结义密意。”花美女道:“未知苏盟兄处何如?”云上升道:“已曾拜过苏盟台,他道内任清平,能够不劳贤弟了。”花美女道:“弟本庸驽,蒙仁兄伯乐之顾,敢不效力。但目下因三舍弟聘娶在迩,不及同业。乞宽期两月,小弟自当趋赴贵任也。”云上升道:“如此足感高情。愚兄在敝衙恭候。”二人说妥了。花美女天然设筵接待。少顷,酒已完整,退席。席中喝酒言谈,不必细述。

直到傍晚,外边酒散,早已打扫一间卧房。花美女同云上升入房,促膝交心。文姿又安排些酒肴,叫三叔拿去与二哥。花笑人垂涎已过,偏又吃不下了,身中不觉建议一阵寒来,战的不住,手足如冰,眼睛不动。花隽人仓猝报知哥嫂。花美女叫文姿快做芎汤,自家吃紧去看,已是上路的了,只要亲信还是热的。芎汤做到,灌了几口,才见鼻息中微微有气。守到更深时,不见复苏。美女同文姿回房,便叮咛三弟与义男守着。

堪叹英勇豺狼,变作瓮中缩鳖。请君灵魂消君业,是路皆成狭。

次日,邻居得知,莫不掩口而笑,远近喧传,编成了四句歌谣,说道:

喜朋友便是恶朋友

花笑人本偶然出门,无可投处,走到庙中。又被庙主说了很多,浑身不安闲。出门到了乡书院,先生不在,这个门生学得四句歌词儿,大声响唱道:“村里消息端的新,歌颂不唱承平春。花郎奇策高天下,送了夫人又失银。”花笑人听了,只是感喟。走到家边,张一张儿,幸喜中堂无客,又远远瞥见岳亲翁同岳大伯带一个小使,挑了盒子,渐渐踱来,笑人仓猝关了门锁,缩进本身门内,紧闭了门。

次早,远远亲邻都来拜贺,该留茶的留茶,该留饭的留饭,去了一班,又来一班。一赶紧了三日。第四日,花美女出门拜客,花笑人缩头了数日,闷气实难消得,这日绝早,乘着天气尚暗,单独出门,悄悄开了墙门,走出外边散散闷儿。

右调《薄命女》

且说文姿见二叔寻妻不见,放声嚎啕,景象不幸,就出外将两个侄儿抱进,又忙唤三叔追上二哥,叫二哥去追逐二嫂,说去未几时,还未结婚,可赶得转。花隽人仓猝走到乌心诚家来,见两人打做一团,气吁吁地说道:“打做恁的?二哥可快去追逐二嫂,还追得转来。”花笑人闻声,即放了乌心诚,两脚如飞的往河上就赶,一起找寻张洪裕,见船就喊,喊得喉咙声哑,竟喊不动了。跑了二十余里,竟无寻处。此时又气又苦,又一身有力,盗汗如雨,见一所小庙在河边,就一跤晕倒在庙门前。半时方醒,醒来时,手敲心,口叫屈,眼垂泪,痛切了半晌,渐渐儿挣将起来,低头沮丧地踱了返来。一起肝肠寸裂,顾虑两个儿子,只得带羞回家。已是五更时候,叫三弟开了墙门,就问两侄儿安在,花隽人道:“大嫂领去一同睡了。”

向来村中这些人见乌心诚为人奸滑,因姓乌,就称她是黑魍魉。见白氏背夫淫泼,称她是白魍魉。这也是名下无虚。恰是:

且说花笑人在门内听看细心,想道:此人是我仇家,本来与大哥结义,做了济宁知州。想我妻卖在济宁,若得他稍稍借力,佳耦能够重圆。我昔年与他结仇家朋友,现在是欢乐朋友了。心内想,肚中饥,闻得香喷气的酒馔,口中垂涎不住。

且说花笑人阴魂,缥缥缈缈走到乌心诚家边,门外张看,只见白氏摊着八封银子在桌上,称称看看。笑人认得是卖嫂的银子,意欲前去夺他,被乌心诚走来,只得闪过罢了。又缥缥缈缈走到杨三家边,门外张看,只见柳氏拿一个肚兜走出,八封银子在桌上,称称看看。笑人认得清楚是本身肚兜的银子,一脚跨进了门,把手去抢,又被杨三从房中走出来,只得缩退闪过罢了。又缥缥缈缈走到一个村中,见一所庄院,墙内楼前,种有很多花木。只见园门半开,将身挨入,走到楼下,在窗前张看,见自家老婆秦氏,与张洪裕并坐一床,说些情话,又说些苦话。半晌之时,有一个大脚的婆子,面粗貌丑,吃紧走进门来,瞥见秦氏,便一掌打去,骂道:“狗婆娘,人家讨了你如许淫妇,勾引家公,只怕把家公的头儿钻进里边,磕着你的骚处,你还只是不欢愉哩!我看你弄杀我的家公,如何了得。”只见张洪裕忙赔笑容。那丑妇人又把秦氏一掌。花笑人愤不过,意欲奋身入内夺了老婆回家,被一只狼牙狠狗大声乱吠,扑上要咬。笑人惶恐,忙飞跑出,喉中略略有声。隽人仓猝取来热汤,大大灌了数口,花笑人方才起家,此时已是五更气候。笑人醒来,灯影之下见三弟坐着,又讨芎汤吃了两碗,垂垂觉有精力。

乌心诚又立了片时,见船远了,方才走回。到得本身家边,天气已非常黑暝,但见门儿闩着,忽闻内里房中似有笑语之声,因站住了听听。只闻声房中有一个男人低低说道:“你将腰儿填得高些,我方才齐根。”闻声白氏悄悄说道:“你可再送得重些,我方才欢愉。”又闻声男人道:“我家大嫂嘴硬,受了多少寒衾冷枕。彻夜好受用哩。”乌心诚闻声这话,想道:“本来是花笑人这王八的!他又来奸骗我的老婆!”咬牙切齿,愤耐不住,把门乱敲。里边二人床上忙飞起来,急穿了衣。白氏开门时,花笑人即蹲在白氏身后。白氏口中骂道:“帮人卖了嫂子,返来为何出魂见鬼的,大惊小怪?”将身一挨,花笑人就捉一个空,跑了出门。说得迟,做得快,白氏即闩了门。乌心诚骂道:“狗淫妇,你做得功德!还不快点灯起来,待我杀这狗王八的。”白氏道:“我做恁功德?我便养了男人,也不达与你写做书、卖人嫂子的普通拙直。我偏不点灯。”乌心诚只得本身吹起灯来,口中骂的“狗王八,狗淫妇”,手中提了灯儿,各处去照。白氏道:“照恁的?有一个写假书的男人,在我房中。”乌心诚那里能够照见,气得没法,只得忍耐,做起了嘴儿坐着。

村里消息端的新,歌颂不唱承平春。

花笑人在门内听了半日,心中想道:三弟呆人,倒安安稳稳了,我有一天聪明,反弄得这般风景。见外边酒完散别,到床上感喟片时,忽闻声内里一片嚷骂之声。哭天哭地,床上吃一大惊,起来张看,本来是丈人秦和晋同婆子来喧华,要还我的女儿。花美女忙忙出来,作揖恕罪。秦和晋道:“还不知大伯荣归,未及趋贺。但不知介弟何故将小女卖与贩子?”花美女道:“舍弟鄙人,卖了房下,叫贩子来抢,不料竟抢了令爱去了。乞亲翁亲母少坐,待门生赔罪。”那秦婆哭了又诉,诉了又哭,骂个不了。文姿只得安排酒肴出来。美女陪亲翁,文姿陪亲母,执壶把盏,多方解劝。那秦婆口口声声要秦老告官。花美女只得进内,拿出三十两银来,付与秦和晋道:“这银子是门生代舍弟作孝敬之意的,还求亲翁亲母包涵含忍。”那穷老伉俪见了三十两银子,口中垂垂放松,被美女与文姿搓挪出门去了。

花郎奇策高天下,送了夫人又失银。

破帚破箕宜作配,天生一对好伉俪。

亲翁到内,文姿出来接着。未及叙话,花美女已拜客回了,即与丈人岳东山父子作揖叙坐,大家通问寒温,天然留饭。叫义男大班酒肴,文姿安排烹调。斯须排挤,意在求姻,实在丰丰丰富,接待二人。酒过数巡,文姿本身出来陪坐,说道:“雅姿mm年已长成,应当论聘了。”岳东山道:“要寻一分稳实忠诚人家,一时不能对目,故此延挨。”文姿道:“我家三叔,年纪只比妹子大了两岁,为人本分质实,姐妹同门,岂不是相称抵对?不必另用冰人,只半子与我作主,聘金自厚,嫁送不争,岂不是好?”岳东山满心欢乐,满口答允,只教择日发礼,毕姻便是。

笑人走进本身房中,凄苦楚凉,没情没绪,哭了片时,上床欲睡,把手去解裤带,腰间没了肚兜,连那八十两银子竟没有了。自从在白氏身上,慌乱穿衣,出门东跑西窜,不知失落那边。此时花笑人开了口,竟闭不上,端的是死不得,活不成。把自家的头发恨恨地挦了一回,随即出房来,叫三弟点灯,在房里房外、宅院门后细寻了一番,只得进房去,上床呆呆细想了一遍,想不着头,昏昏沉沉地睡去了。

谁作孽,昔年曾把朋友结?本日萍踪合。

话休闲叙。且说苏镇台转迁内任,未几日,云上升也报升了济宁州知州,与花美女一同返来。三人自江宁苏镇台家平分路,刚好这天,日色将西,花美女携了绝色的贡氏、三岁的关宁,一个丫头,一房义男义媳。本身一乘肩舆,贡氏与关宁一乘肩舆,又雇了很多驮担,闹闹热热返来。未曾到家,先已有人瞥见,报说花大爷返来了。花隽人进内报知大嫂。大嫂道:“莫非见鬼?”花美女与贡氏下了轿,走进中堂,见有孝堂灵位排着,即吃一惊,问道:“此是何人的灵位?”文姿与隽人仓猝撤过,道:“坐了渐渐说。”花美女且检点行李,打发了轿钱、担钱、驴钱,然后一家见礼,坐下。美女又问道:“这灵座但是何人的?吾家但是有变?”文姿道:“二叔非常健旺。因前番从关中有书报来,后五六日,又有一人来报,说你死在苏府任所,故此我排这灵位儿。”花美女吃惊道:“我在任中,托天安康,何曾有病?因边关军务仓猝,来往人少,并无家书带回。”文姿笑一笑道:“这又古怪了。这书我还藏着,去拿来你看。”随即进内寻出版来。递与花美女。美女看过道:“这书全没影子,是何人做此妄孽?”文姿道:“看起来也是二叔做的孽了。”花美女道:“二弟为何做孽?”文姿道:“说说须一日也说不尽,且渐渐儿。”隽人在旁,将前开店,奸骗柳氏,殴辱秀才,受打受枷之事,粗粗说来。未完,文姿即接口道:“这也不奇,好笑他昨日又将我卖与济宁府富商,叫他来抢我。因我带孝在身,叫他们见穿白衣的,抢了便是。幸三叔说知,我将白衣换与二婶穿戴,竟抢了二婶去了。昨夜去赶,五更方回,现在还睡在房中。”美女传闻,叹不断声,说道:“我起家时,将一百两纹银,一文不私老婆,尽付与他,叫他与三弟合力同心,看顾长嫂。现在竟不顾嫂之衣食,又卖嫂之肉身。如此为人,知己已死,本来自作自受。”文姿进内安排茶饭,花美女叫义男佳耦搬运转李进房。

美女顾虑,一夙起来看望,只见笑人已醒。文姿也跟着进房。笑人见了年老迈嫂,连叹数声长气,把适间出去瞥见银子与瞥见秦氏这些事体,说了一遍。美女道:“愚兄返来,本欲兄弟怡怡,一家安乐,奈你作事丧败人伦,灭尽天理,愚兄以是不睬也。只要激起你改行为善。现在梦魂所见,不过是冥中报应,毫发不差。你若从今改过,我便为你另娶一房弟妇也不难堪。你若依前不改,这所谓自作孽,不成活了。”笑人道:“弟罪万千,自今痛改,不必言矣。另讨弟妇,弟亦不肯。昨日闻云爷是济宁知州,前所买弟妇,恰是济宁富商号张洪裕。但乞大哥转托云爷,求其缉访,将秦氏押送偿还弟,佳耦重圆,弟死亦瞑目矣。”花美女道:“你爱妻如此,莫非愚兄独不爱妻?为何设想卖嫂?”笑人道:“弟已知罪,总乞哥哥宽宥。”美女道:“这不难。”随即出外到云上升卧房中,一面坐谈,一面想道:卖嫂错卖妻之事,难好直说。只说道:“家下有一件不幸之事,敢求长兄周旋。”云上升道:“贤弟有何不幸?”花美女道:“二舍弟岁年囊乏,一时失志,将弟妇秦氏卖与济宁富商张洪裕为妻。今舍弟念妻,几不欲生。乞长兄看小弟之薄面,到任时即行稽查,速遣张洪裕送归弟妇。小弟愿还身价,使舍弟得以佳耦重圆。不特舍弟焚顶,即弟亦感二天矣。”云上升道:“无不经心。”

帮人卖嫂得便宜,魍魉仍遭魍魉欺。

题词:

到傍晚时,文姿安排了一壶酒,一碗饭,两碗菜蔬,叫三叔拿到二叔房中。只见闭着眼,孤孤栖栖地卧着,叫起来,胡乱吃了两杯酒,吃半碗饭,隽人出门,还是卧了。夜深时候,闻声大哥与大嫂房中欢笑之声,睡卧不安。又爬起来听听,初时像大哥说苏府与边关的事体,厥后像大嫂说本身与本身的事体,笑作一团。花笑人此时真是有气无伸,有磨难说。此夜,美女欢乐了一宵,笑人又悽惶了一夜。

且说花笑人跑到家中,只见儿子在门前哭叫“我的娘”,哀哀不住,有几个邻居围着解劝。笑人还只道儿子哭伯母,娘无颜见邻居,一头进门入房。房中无人,只见小儿子在床上,呱呱儿哭的不住。房中唤不该了老婆,就到灶边寻唤,灶边不该,又到后边大嫂房中去寻。房中灯儿微亮,只见呆呆地坐在大嫂床上。花笑人近前道:“儿子在那边叫哭,你呆坐在此做恁?快去抱儿。”将手去扯一把。那文姿即立起家来,将手一推,叫一声道:“啐!”花笑人定睛一看,本来是大嫂穿了本身老婆的衣服,还是坐在房中,就叫一声道:“不好了!错了!”飞也跑到乌心诚家里来,连叫道:“乌王八,你做得功德儿!你把我的老婆卖了。”那乌心诚怒悻悻坐着,正要打那花笑人,闻声笑人骂声,一头也骂道:“花王八,你做得功德儿!你淫了我的老婆。”开门出去,两个打做一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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