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通政杨维垣,已转升了左都御史。南市那些轻浮的秀才,就造一谎言道:“马阮张杨,国势速亡。”本是满京人不平的了。维垣见有那太子一节,不管真假,忽飏言道:“驸马王昺侄孙王之明,状貌与先太子无二。”兵科给事中戴英,就把这话作了证据,上一本道:“奸人王之明,冒充太子。须敕多官会审。”

愚智纷繁惜领腰,贤奸逐队手相招。

秀士失计从奸党,博得千秋有贼名。

大铖与东林为仇,恨那文震孟系讲学一派的人,故辅温体仁又是震孟的紧敌手,遂唆吏部尚书张捷,特上一本道:“故辅温体仁,清执忠谨,当复文忠之谥。顾锡畴以私憾议削。文震孟宜改谥,不当与体仁并列。”一时朝臣都把舌吐道:“天子偏安一隅,若贤奸乖舛,一旦至此,何故建邦立治!”马士英晓得公道不平,只得票本上略示补救。弘光批道:“温体仁准复谥。文震孟免议。”

权尚书锋芒太露仲冬时节雨初收,新日罩重楼。闲中翻驳金陵事,情悄悄双锁眉头。南鸟孤飞尽处,长江千里悠悠。

若使纳银称秀士,不如弃职赋返来。

留将疑案传千古,烛斧何能辨假真。

选淑女寺人横行末造圣明真间出,崇祯复振皇明。何期闯寇肆纵横,中原苛虐,天子赴幽冥。新君挥泪陈薄祭,党奸假哭非真,一声先帝掩情面。退朝嬉笑,商酌选娉婷。

初八日,各官会审那太子,毕集午门。各役喝那太子跪,那太子仍前面西踞坐。众簇拥方拱乾上前,问:“这是何人?”那太子道:“方先生。”拱乾退入人后,不复辨其真假。张孙振道:“汝是王之明。”那太子道:“我南来,从未曾自认做东宫。你们不认罢了,何必坐名改姓?何况李继周拿皇伯谕帖来召我,不是我自来的。”刑部尚书高倬、兵科给事中戴英一齐道:“既认是王之了然,何必再问?也不须动刑,回奏圣上便了。”把那太子还是监在刑部牢里。有不识姓名流题诗在皇城壁上道:

不知真赝堪凭吊,铁石肝肠亦惨淡。

话说朝廷大权尽归马士英,士英大权尽归阮大铖。就是张捷、杨维垣,不过依声拥戴,做不得非常主张。一日尚书张捷奏请,成国公朱纯臣应照张辅例赠王。只因马阮有了线索,弘光竟批允了。一时哄然都道:“纯臣开门延贼,又首倡劝进,为闯贼辈声罪所诛,何得身后赠王?既纯臣可赠王,光时亨、周钟等,也不消拟大辟了。”御史黄耳鼎急上一本道:“解学龙法律大臣,纳贿党逆,如光时亨、周钟、方允昌、项煜等议缓议赎。岂古者三宥八议之道,进于此者?张缙彦昂首贼吏,延喘偷生。皇上重以节钺,优游数月,不规复守土,高杰之变,单骑夜逃。乞付法司,治以弃地误国之罪。”士英飞骑与大铖商讨票本,弘光听了他们言语,竟诏勿问。合京纷繁群情,甚是不平。

朝臣纷繁群情道:“今上既为华夷共主,岂有久不祭先帝的事理?”士英只得转奏弘光,设坛致祭。遂敕礼部择日,定了三月十九日。设坛在承平门外。又敕文武大小官员,都穿素服,前去坛下行五拜三叩首礼,举哀上祭。旨意一下,传遍了都城。工部大堂委司务厅筑坛,少不得开了朝廷几千两工价。却也只是出了票,拿些木头、砖头,拘二三十个匠人,草草筑了一坛。户部大堂也委司务厅出票,大班祭礼。猪羊、鸡鹅、果品、香烛等物,几倍开价,买完塞责。

不幸江上屯兵者,空缺月明吹洞箫。

且说那太子在兴善寺里,文武官投职名帖的络绎不断。最后有督营卢寺人至,端相了一番,真假难辨。那太子叱斥道:“你为何不叩首?”卢寺人只得跪下道:“奴婢叩首。”那太子道:“你隔未几几时,却这等胖了。可见在南京受用。”那寺人又叩首道:“小爷保重。”遂出了寺门,向世人道:“咱未曾奉侍东宫,如何这般说,看来有些相像。是真是假,却认不真。”叮咛本营的兵道:“你们好都雅守,真太子不消说该保护了,如果假的,定不是小小神棍,也要防他逃去。”正说着,忽奉旨,文武官不准私谒。自此迟些来见的,都不得见而去。傍晚时候,又奉旨,移那太子入宫。

时有马士英奏准,各州县童生每名纳银三两,得赴提学官亲试,以助军兴。近京州县,竟有半纳半考,不肯依旨报纳。都道一概纳银,真才藏匿;考的自考,纳的自纳,又不失真才,又不逆旨意,才为分身。那些肯纳银的童生,又筹议道:“半考半纳,我们进学越难了;我们纳银子,也是丢掉了。不如还是去考,夹个分上倒好。”垂垂没人纳银子了。马士英得了此信,道州县官不遵旨意,非常发恼。阮大铖道:“这都是复社少年勾惹民气,为东林羽翼。除尽了这班为头的,如徐汧、文震亨、杨廷枢、吴应箕、刘城、沈涛民,不过一二百人,没那假道学,就好做事了。今老阁台须查近京不遵旨意的州、县官,参处一两员,人才不敢违拗。”马士英查出竟不出示令童生纳银的溧阳知县李思谟,特本参劾。蔡阁老只票撤职,马士英道是太轻。弘光特旨,令降五级。李思谟慷慨辞任,大家觉得荣过入阁,自愧不及。有诗为证:

阮大铖轿出水西门,见有书坊卖复社文章的,查系蔡益所店里。立即仰中城兵马司,就内房拿去,锁禁两日夜。倾家营脱,蔡益所出得狱来,得病身故。贵池名流吴应箕,正在京里,素因选刻书文,与益所交厚。亲见拿蔡书坊一事,晓得阮大铖主张,需求翻尽逆案,杀尽东林、复社世人,方才心对劲足。连夜回贵池去,清算行李,逃往广东去了。中书文震亨,初然马士英也重他诗,爱他字,起用他出来。此时阮大铖昭雪告急,震亨料必不免,没何如星夜挂冠出京去了。

当时庐州巡抚张亮,飞报:“闯贼兵马分三股南来,阵容甚急。臣文臣也,独臣难支。乞赐免除,别选才气堪任者,早为之备。”弘光不允。阮大铖饰辞面奏军情,入朝数日。幸亏李自成部将刘体仁,已领兵往湖广去了。阮大铖洋洋对劲。

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化。

至一更后,把肩舆抬那太子到中城狱来。时已酣醉,狱里设一大圈椅,那太子坐在椅上,便呼呼睡去。到了天明,中城副兵马侍立在旁,那太子开目睹了,问道:“这是那边?你是何人?”副兵马道:“这是中城兵马司,小官是中城兵马。”那太子道:“你自去,我还要睡睡儿。”又闭眼睡。睡未几时,开目睹副兵马还在,问道:“你何故不去?”副兵马道:“该在此服侍。”又问道:“这纷繁来往的,是甚么人?”副兵马道:“是走道儿的。”那太子道:“既是走道儿,为何都这般褴缕?我晓得了。”副兵马找铜钱一串,放在桌上道:“恐爷要用。”那太子道:“我不要用,你拿了去。”副兵马道:“怕要买小东西,留在这里无妨。”副兵马才走去,四个校尉走来,叩首道:“校尉们奉侍爷的。”那太子道:“你们把钱去买香烛来。剩了的,你四人拿去分了。”校尉买香烛至,那太子问了南北向,便叫点了香烛,拜倒在地,大呼太祖高天子、皇考天子,放声大哭了一场,才立起家来,尚哭个不止。人报酬他掉泪。恰是:

李继周星夜往南京进发,到石城门住下。进城先禀了马士英,随即奏闻弘光。弘光差两个北京内官迎他入城,权住兴善寺。张王两内官一见了那太子,便抱足恸哭,连那太子也不知何故,又叫喊不出姓名。弘光闻声说了,不觉大怒道:“真假未辨,何得便做出这模样来!就是真了,让位不让位,还凭我主张。这厮好大胆!”遂赐张王两内官和李继周死。恰是:

挥毫溯往墨不干,夜高月冷西风泣。

《临江仙》

凭人捉线自盘桓,愍悼桓灵尽可哀。

过了两日,是三月初三,阮大铖在江北有密书与马士英。士英密奏了,弘光把那太子及从行的高成、穆虎等,俱下中城兵马司狱里。

引类证非真主至,露章说是假王来。

众官具狱词奏上,竟供称:“高阳人王之明,系王鼎孙。家破南奔,遇高梦箕家人穆虎,教以诈冒东宫。非出己意。”当时马士英既病在寓,大学士王铎等面奏此事,弘光亦泪道:“朕未有子,东宫果然,即东宫了。”次日高梦箕也不知真假了,上本说:“奸谋已露。”御史陈以瑞又上奸宄诡计一本,弘光批道:“王之明好生护养,勿骤加刑。俟警告天下,愚夫愚妇皆已明白,然后申法。”又次日,都察院掌院李沾,粘示通衢:“王之明冒充太子。”也有信的,也有不信的。恰是:

春燕返来非故主,夜乌啼处是新愁。

只恐潜龙果非谬,便愁翼虎复成灰。

伤情不觉垂双泪,触忌同时赴冥途。

§§§第三十五回先太子真赝难分

燕京烽火连车马,旧国衣冠半楚囚。

§§§第三十六回祭先帝逆党假哭

初六日会审那太子,在于大明门外。众官前后都到,那太子东向踞坐。一官取禁城图放在他面前,问道:“这但是北京宫殿?”那太子指承华宫说:“这是我住的地点。”又指坤宁宫说:“这是我娘娘住的地点。”一官问:“公主今在那边?”那太子道:“不知,想是死了。”一官问:“公主同宫女,早叩周国舅门?”那太子道:“同宫女叩国舅门就是我。”刘中允问道:“我是东宫讲官,认得我吗?”那太子看了一看,只不言语。问他讲书在那边,说在文华殿;问他仿书,说是诗句;问写几句,说不拘。刘中允又问别事,那太子笑道:“你道是假的?就做假罢了。我原未曾向皇伯夺做天子。”众官商讨,还是把肩舆送入中城狱,具疏将口词录奏。

赎锾原为有罪开,遴才用贿辱西台。

烈烈大行那边遇,普天空向棘圜哀!

帝阙遥遥楚天碧,满眼风烟江水急。

百神护跸贼中来,会晤前星闭复开。

都察院有左佥都御史郭维经,见时势纷繁,不肯仕进。况与阮大铖不睦。连连上本告病,弘光批准回籍调度。带了家眷行李,行至长江僻处,俄然下中午候,明显好天不风不雨,寇船三只一齐拥上,掳掠一空,杀死十余人。郭维经推入江里,不知存亡。远近的人都说是阮营仆人,或道是兵丁作歹,或道是阮大铖调派。今后阮小乙、阮小5、阮小七再来作贼的话,传遍了江南北。恰是:

十九日凌晨,先是户、工两部司务,到坛上验看明白。礼部各司官、鸿胪寺序班先到,随后文武大小官员,舆马纷繁而来。只见金鼓励地,鼓乐喧天,远远喝道,来的倒是阁老马士英。众官都起家驱逐。来到坛边,士英瞥见很多大臣拱立,本身跼蹐不安,叮咛住轿,渐渐踱将出来,向大僚拱手道:“未敢奉揖,待祭过先帝,再与各位老爷相见。”众官齐齐应喏。马士英问道:“官可曾到齐?”鸿胪寺官禀道:“在京的官,都已到了。只要内阁王老爷未到。”正说着,王阁老也到了。随即谦谦让让,都在坛下摆了班。专候马士英拈了三炷香,回到班里,望坛拜倒,各各举哀三声。有诗有证:

但嗟漏网分歧尽,留此奇凶致国亡。

真真假假原难定,据实披寻莫浪猜。

慷慨令君投劾去,肯因五斗不返来。

安危定自关宗社,忠义何曾到鼎台。

正在行事,有旧寺人高起潜侄儿序班高梦箕,密奏太子在浙。弘光遂差东宫旧内官李继周,奉御礼召来。李继周领了旨意,前至杭州遍访,传闻过去金华府去了。连夜赶到金华,寻见了那太子,在一观音寺里。李继周细认了一番,却有六七分相像,只得跪下,口称:“奴婢叩小爷头。”那太子道:“我认得你,只是健忘你姓名了。”李继周道:“奴婢唤做李继周,奉新皇爷旨,驱逐小爷进京。”那太子道:“驱逐我进京,让天子与我做不让天子与我做?”李继周道:“这事奴婢不知。”遂把出御札奉上。此时轰动了金华府大小官员,都来朝见,送供应,送嗄程。慌乱了两日,不敢逗留,拨大船送到杭州。巡抚张秉贞普通也来朝见,同文武大小官员,支应那太子畴昔。

且说阮大铖用计,非常结识了马士英,安插亲信,企图入阁。便连士英也弄他去了,赐蟒玉未久,就升了兵部尚书,还是统兵防江,放肆越甚。入朝谢恩,又令杨维垣上一本,请恤三案被罪诸臣。却又便细细开列姓名。弘光只批该部酌议。时有礼部尚书顾锡畴,已被大铖谗谤,士英勒令乞假回籍。又唆御史张孙振上一本道:“在告尚书顾锡畴险邪,有玷秩宗,乞赐追夺诰命。”本里专指他请削温体仁而谥文震孟为秉公废公。弘光批令锡畴致仕,震孟、体仁该部确议。一时朝野沸腾,民气不平。

《风入松》

海上扶苏原未死,狱中病已又奚猜?

总之,马士英原不是魏党,怎当得逆案渠魁阮大铖,合纠了骁雄张捷、杨维垣,务要杀尽君子君子。恰像与崇祯天子为仇,替魏忠贤报仇普通,阮大铖升尚书未久,杨维垣又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了。他们腹心一党,充满要路。不要说黄道周、刘宗周、邹之麟、申绍芳、张玮、王心1、葛寅亮这些君子君子,不过驰名无实,做本身的官还兢兢业业,忧谗畏讥,连马士英反算做是伶仃了。有诗为证:

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化。

江北江南尽标兵,长江一望路悠悠。

且说江上奸人出没,乱兵纵横,乃至商旅堵塞。大铖借此为由,不管好人歹人,都作奸人拿了,动不动酷刑毒打。江北一带,鸡犬不宁。

天不祚明生民贼,何必恨闯杀先皇。

瞻尘展祭心如割,忍听哀声不泪流。

话说国事如此,就有那很多奇事生出来了。那妖僧大悲冒称定王争立一事,弘光命刑部拷讯,系是诈伪。复批九卿科道,都在都城隍庙会审。一毫影响也没有,口里连累吴郡两乡宦,越越暴露诈冒的马脚来。合词上本,顿时斩首西市。

江山非故令人愁,往迹为谁留?奸雄奇迹都成梦,又何曾茅土公侯。明哲拂袖归去,绿波一叶扁舟。

给事中戴蕃俊上一本道:“王之明冒充本子。质以先帝,曾携当中左门亲鞫吴昌时于廷,东宫立何地,而不能答一语。问以嘉定伯姓名,而亦茫然不知。其伪无疑。然稚年何能辨此,必有大奸人挟为奇货。务在根究,宜敕法司严究。”初七日,有内官把密疏进上道:“东宫足骭异于常形,每骭则双,莫之能诬。”弘光命卢寺人拿至阁老马士英寓房,问是如何。士英具一本道:“臣病在寓,皇上令竖臣以密疏示臣。臣细阅之,其言虽似而疑处甚多。既为东宫幸脱虎口,不即到官申明,而走绍兴,可疑一也。东宫厚质凝重,此人机辨百出,二可疑也。公主现养周奎家,而云已死,三可疑也。左懋第在北,北中亦有假太子事。懋第密书贻蔡栾琛,今栾琛抄誊进览。是太子不死于寇,即死于北矣。原日讲官方拱乾在姑苏,容密谕来京辨之。如其冒充,当付法司,与臣民共见而弃之。如真东宫,则祈取入深宫,留养别院,不成分封于外,以启奸人之心。”弘光看了士英本,把穆虎、高成同王之明,会同九卿科道午门会审。适值方拱乾从姑苏来,为从逆一案未明白,与马士英密疏巧凑。

盛朝毓俊选场开,郡县遴升提学台。

适值琉球国遣使入贡,兼请袭封。十五日朝见。这是国度极大一桩事体,近地大臣俱移文告诉各镇官,守着汛地,天然不离职所。就是戍守淮扬阁部史可法,督饷浦口侍郎申绍芳,戍守徐州侍郎卫胤文,也都不敢私行入朝。独占江防兵部尚书阮大铖,即进南都城来见天子。马士英和大小九卿商讨定了,写诰命敕二道,谕祭二坛,遣礼科给事中陈燕翼、行人韩功臣,各给一品服色,前去琉球策封去了。

这桩事体才完,又闻得有太子遁居浙江处所,弘光甚觉得骇。阮大铖晓得了,献策与马士英,须天子密遣内官召来南京,好作商讨。又须批在礼部,先将先帝太子并永定二王俱赐谥,以绝众望。弘光欣然允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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