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:良朋共锻铁,凤凰交颈鸣(上)

却说嵇康在毌丘俭府上住下,一夜间也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,所想的不过是曹璺与钟会。他一贯生性豁达,还没有甚么事能让他如此烦忧,乃至平生第一次感到惊骇。是的,真逼真切地感到惊骇。

“没,再没有了!方才吓死我了,若再如此我必不依你!”嵇康将曹璺扶起,检察了一遍她是否受伤,见无事便道,“走吧,我送你回府。”

嵇康深吸一口气道:“我曾在士季的纸扇上见过你家亭主所题的诗句。不知……不知她是否已与士季有了商定?”

毌丘俭赞道:“你公然洞若观火,一语中的。想必此次太傅返来,司马家上高低下都要加官进爵了。哎,到当时不知我们的大将军曹爽又该如何应对!我虽看不惯曹爽为人,但他毕竟是曹氏宗亲,再不济也会保住新帝之位,而那司马懿……”说到此处,不由得顾虑重重地摇了点头。

红荍哼了一声,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往嵇康手中一塞:“我家亭主让我将这封信交给你。”

红荍没想到他会提起此事,心道本来他是曲解了曹璺与钟会的干系,吃紧辩道:“我家亭主与四公子并忘我交,那诗是四公子本身偷拿的!”

嵇康道了声“是”。那人听声音不对转过甚,立时愣了:“如何是你?你在此多久了?”

毌丘俭听罢此言,神情庄严,大义凛然:“我毌丘家两代皆受曹家之恩,若真有那一日天然不能服从于司马氏,大不了搏命一战,宁死也不作贰臣!”

嵇康朝红荍微微一揖:“红荍女人,找鄙人何事?”

“怎不直接叫我?”

但是对于曹璺的豪情,固然他也没法描述究竟有多深,但是想起昨日几近就要永久落空她,便感觉人间之物一下子皆落空了色彩和意义。想到本身此时将她当作一件物品,衡量着是否应当让与别人,就感觉实在是玷辱了她的冰清玉洁。他岂能既已动情,又将敬爱之人拱手让人?

此时红荍走上前来,扶住曹璺笑道:“不消了,你若如许送我家亭主归去,恐怕王府要闹翻天了。”

嵇康对毌丘俭一抱拳:“仲恭兄,今后如有效得着鄙人之处,我必然大力互助,义不容辞!”

嵇康不知红荍为何着恼,又是一揖:“红荍女人,有何要事叮咛?”

“仲恭兄有何事烦心?”嵇康边帮毌丘俭清算东西,边问道。

嵇康表情庞大,不知该喜还是该忧:“你就别讽刺我了。”说着走出府来,果见一粉衣女子站在府外,恰是红荍。

毌丘俭拍拍他的肩膀:“谁叫我与你如此投缘?不必言谢了!”说着大步走出府去。

她如许美,究竟是仙子还是凡人?

嵇康笑道:“天微微亮时就来了。”

红荍在府外已等待了好久,见嵇康此时才出来,觉得他在做大摆谱,有些没好气隧道:“嵇公子,您可真是朱紫,若不是我去钟府探听,还不晓得您在这里。”

嵇康欣喜非常:“真的?那真是求之不得,我先谢过了!”说着深深一揖。

“哈哈,好,那我们可就一言为定!”毌丘俭边说边走向前厅,“我要去措置军务,你先在府上安息。对了,方才见你仿佛对锻铁很感兴趣,明日我便教你,如何?”

“太傅出马天然攻无不克,战无不堪。”

“我待士季哥哥只如兄长普通,且已与他劈面说清,你不必担忧。”曹璺悄悄一叹,“你另有甚么疑问,我都说与你听。”

嵇康与红荍举目看去,只见此人不是别人,恰是长乐亭主。她一身白衣,轻纱遮面,此时正紧咬朱唇,满眼含泪地瞪着嵇康。

嵇康还未走到后院中,便闻声一阵“乒乒乓乓”的敲击声,像是在击打甚么坚固之物。再往前走一段,只见后院中栽种着很多柳树,而树下的空位上放着一个大火炉,炉边架着一个风箱,一小我蹲在那边拉风箱,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正在锻铁。此人暴露着上身,肩宽背阔,上肢肌肉非常发财,跟着一次次的敲打而暴起青筋,他正用心致志地捶打着铁块,没有重视到身后之人。

本来这锻铁之人便是毌丘俭,他自小跟父亲学得锻铁之术,便在院中架起打铁炉,闲暇之时锻造些铁器兵刃,一是强身健体,二是作为上阵的兵器。

红荍见她如此反倒平静了,扯住曹璺的衣袖:“亭主,你不要如此,嵇公子他问一句也并无不当。”说着朝身后的嵇康使了使眼色。

“你这又是何必!定要死在我面前才甘心么?”嵇康看着怀里美女惨白的神采,又急又怒,“你也不必如此,若想死我便陪着你,免得落我一小我!”

“我看你打得如此用心,不忍打断你。仲恭兄,不知你还会锻铁之术,实在是鬼斧神工,奇异之至。”

第二日一早,毌丘俭公然没有食言,在后院柳园中手把手地教嵇康锻铁。两人打了半日,挥汗如雨,但却感觉痛快淋漓。他们刚从后院出来,便听下人来报,说有位女人来找嵇康,已经在府外等待多时。毌丘俭挑眉看了嵇康一眼:“我猜定是那亭主派人前来。”

红荍正要答复,忽见一人从旁一把扯过信,颤声道:“红荍,随我归去,不必再问他!”

他脑海俄然响起一句佛偈,不知是何时听何人提及过。罢罢罢,本身毕竟是个凡人,又岂能无情岂能无爱?考虑了一夜,他见天气已微微发亮,便起家梳洗毕来至毌丘俭府上的后院中,想纾解一下胸中的苦闷。

毌丘俭如有所思:“我愁的不是战事而是兵权。此次东吴反叛,自四月起兵分四路打击,交兵两个多月也未能击退,司马懿便请兵讨伐。朝臣皆以为,吴军长途跋涉而来,只能短战却经不起时候消磨。我军只需死守城池,光阴久了吴军天然不攻自破。可这司马懿却执意亲身用兵,你道为何?”

“司马懿出马,也解不了樊城之围?”

嵇康悄声走到拉风箱的下人身边,悄悄挥手让他分开,本身蹲下身来拉刮风箱。锻铁的那小我右手握着锤子,左手拿着铁钳,不竭翻动着铁块,以便随时调剂敲打的角度和力度。如此这般,从晨光熹微一向到天光大亮,嵇康一向在中间一言不发地拉着风箱,直到那人直起家子,长叹了一口气,打量动手中的铁器,有些不对劲地摇了点头:“本日先到这里,你将炉子熄了吧。”

“那你又忧愁甚么?”嵇康不解。

若离於爱者,无忧亦无怖。

毌丘俭点头道:“本日打得不好,看来我还是用心不专啊。”

嵇康被弄得心乱如麻,他没想到本身的一番话竟伤了她的心,见红荍给本身暗使眼色,便追上前去。只见曹璺甩开红荍的手,自顾自地朝前走,连路边一辆飞奔而来的马车也没留意。待发明之时,那马车已经近在面前。她一时万念俱灰,也不躲闪,将双眼一闭等着香消玉殒,却落进一个坚固的度量。

“你,你要我拿你如何办才好!”嵇康见曹璺能开口说话,想是没有大碍,往怀里紧了紧,“你的情意我岂不知,只是我也有苦处……”

曹璺本觉得必死无疑,没想到又一次被嵇康所救,听他对本身一通痛斥,心头反倒涌上一阵暖和:“你是在乎我的,对么?”

嵇康叹了口气:“命由天定,事在报酬。你我也只能尽人事,听天命。仲恭兄,若将来司马氏把持朝政,觊觎皇位,你这个将军又该当如何呢?”

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。

毌丘俭哼道:“哎,谈何轻易!现在我们的大将军只愿与何晏等人清谈务虚,如何听得进我等之言?照如许下去,只怕曹魏的江山迟早要……”

红荍没想到他竟将信退回,又急又气,瞪大了一双美目:“好,好,你问!”

如许的一个美女,真的有一日能与本身相伴毕生?

这类惊骇,不过源自对地点意之人的器重。对于和钟会之间的兄弟之情,他是非常在乎的,除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吕安,钟会便是至今与他豪情最好的朋友。若钟会当真如此在乎曹璺,那么他岂能夺走兄弟敬爱的女人?

曹璺又凝睇了他半晌,伸手将方才弄落的面纱重又遮在面上,与红荍相携而去。嵇康看着她越行越远的身影,婆娑曼妙,如雾如烟,似真似幻,如梦般化作一束白光垂垂散去。

毌丘俭见嵇康盯着他微微发楞,哈哈一笑:“这都是后话了,要死很轻易,但必然要死得其所。”

曹璺冷冰冰一笑:“嵇公子,没想到在你心中,我竟如此不堪!你既要保全你们的兄弟之情,便不消再问其他。至于我究竟如何决定,也与你无关!”说罢扯起红荍的手便往回走。

嵇康将信揣进怀里,对红荍一揖:“照顾好你家亭主。”又与曹璺对视半晌,柔道:“等我。”

嵇康道:“你所忧愁的,也恰是曹魏之忠臣所共忧之事。但是现在能摆布局面的也只要曹爽本人。如果感觉时势不当,你无妨想体例向大将军进言,也好过在此忧愁啊!”

“那……你家亭主是否晓得士季对她的情意,她又筹算如何回应?”

红荍见他二人瞬息之间便已和好,此时又这般难舍难离,掩着唇轻咳一声:“好啦好啦,我自会照顾好我家亭主,何消你多言。亭主,我们归去吧。”

嵇康思考半晌,冷哼一声:“新帝即位,司马懿与曹爽分庭抗礼,被升为太傅,入殿不趋,赞拜不名,大要上已经显赫至极。但是,他岂不知这太傅一职乃明升暗降。现在曹爽在朝中权倾一时,想必安插了很多眼线将司马懿盯得死死的。司马懿多么聪明,岂能任人管束?此次他亲身请兵伐吴,一是为了在新帝即位时建立军功,二则是为了进步司马氏在军中的威望。待他大胜而归之日,天子天然会大加封赏,其在军中的威望也将远远高于曹爽,到当时便是另一番气象。”

嵇康心一痛:“亭主,我……”

嵇康思来想去,俄然自嘲地笑了起来。幸亏他一贯自夸好读老庄,劝人不要为人间色相欲望所苦,但是此时轮到本身,触及到在乎之人,本身何尝不是忧思不竭,难以决定?

曹璺听她如此说,一把甩开她的手,恨道:“好,你不走,我本身走!”

嵇康低头看向手中的信封,只见上面两行清秀的小楷:“嵇公子启,曹璺亲笔。”他见这字体与钟会纸扇上的一模一样,不由得蹙紧长眉,心道此事不管如何也要问个清楚。若曹璺与钟会真的已经定情,就算本身再如何不舍也千万不能介入于她。想至此他将信递回红荍手中:“这信我此时还不能收。红荍女人,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?”

只但愿,这不如果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梦才好。

就算是梦,他也不肯再醒来……

曹璺温婉一笑:“我晓得。”

“红荍说得有理,我们还是本身归去吧。”曹璺将手中已攥得皱巴巴的信递给嵇康,“这信你拿去,我等着你的覆信。”

嵇康看着毌丘俭果断的面庞,内心生出一种佩服与打动。如许的忠臣死士,天然称得上真豪杰。面对平生的志向,有人挑选择木而栖,一展雄图壮志。有人则挑选忠贞不二,宁死不侍二主。这两种挑选哪个巨大,哪个纤细,哪个是对,哪个又是错?嵇康此时并不明白。或许有一天,他也要面对如许的决定,到当时他又会如何做?

“还不是东吴反叛之事。”毌丘俭拿起放在一旁的衣衫,边穿边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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