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竹闪身进门,穿过两道天井,忽听得大厅中传来声音,一人厉声喝道:“贼婆子藏宝的处所,到底在那边?你们说是不说?”一个女子声音骂道:“狗主子,事到本日,莫非我们还想活吗?你可别痴心妄图啦!”另一个男人声音说道:“云岛主,有话好说,何必动粗?这般对于妇道人家,未免太无礼了罢?”
虚竹点头道:“余婆之言有理。”他既如许说,谁也更无异言。
佛教徒以为三毒中“痴”最难消弭,因心中若无“痴”,便可有“正见”、“正思惟”,对于“实相”有真正熟谙,能脱却钝根、中根而进入利根,能生“三善思”(出离、无恚、有害),由此而能生慧,能去贪、去嗔。佛家之“痴”,佛经英文译本中作delusion,ignorance,false thinking,without the right understanding,without the right thoughts。去“嗔”不难,去“贪”甚难,若能去“痴”,即大彻大悟,真见佛道矣。以是“不闻佛法”是人生“八难”之一,近似于生而聋、哑、盲。
八部摆列步队,悄无声气的上山。这一上峰,大家轻功强弱立时便显了出来。虚竹见余婆、石嫂、符敏仪等几个首级虽是女流,足下实在快速,心想:“公然是强将部下无弱兵,师伯的部下甚是了得。”
俄然之间,人丛中响起几下“呜呜”之声,似狼嗥,如犬吠,声音充满了痛苦,极其可怖。世人一听之下,齐皆变色,顷刻之间,大厅中除了这有如受伤猛兽般的呼号以外,更无别的声气。只见一个瘦子在地下滚来滚去,两脚乱撑乱踢,双手先是抓脸,又撕烂胸口衣服,跟着猛力撕抓胸口,竟似要挖出本身的心肺。只半晌间,他已满手是血,脸上、胸口,也都是鲜血,叫声也越来越惨厉。世人如见鬼怪,不住后退。有几人低声道:“存亡符催命来啦!”
虚竹向传来惨呼声的山后奔去,走过一条石胡衕也似的窄道,见两女尸横在地,身首分离,鲜血兀自从颈口冒出。虚竹合什说道:“我佛慈悲,罪恶,罪恶!”对着两具尸身仓促忙忙的念了一遍“往生咒”,顺着小径向峰顶快步而行,越走越高,身周白雾越浓,不到一个时候,便已到了缥缈峰绝顶,云雾当中,放眼皆是松树,却听不到一点人声,心下沉吟:“莫非钧天部诸女都给杀光了?当真作孽。”摘了几枚松球,放在怀里,心道:“松球会掷死人,我脱手千万要轻,只可将仇敌吓走,不成杀人。”
群女相顾骇然,均想:“莫非钧天部的众姊妹都殉难了?”众女均知,接天桥是连通百丈涧和仙愁门两处天险之间的必经要道,虽说是桥,实在只一根铁链,高出两边峭壁,下临乱石嶙峋的深谷。来到灵鹫宫之人,天然个个武功高超,踏索而过,原驳诘事。此次程青霜下峰时,仇敌尚只攻到销魂崖,距接天桥尚远,但钧天部早已有备,派人守御铁链,一等仇敌攻到,便即开了铁链中间的铁锁,铁链分为两截,这五丈阔的深谷说宽不宽,但要一跃而过,即使轻功极高之人,也所难能。这时众女见铁链为利刃所断,多数仇敌斗然攻到,钧天部诸女竟来不及开锁分炼。
乌老迈冷冷的道:“好,你不信,我给你们瞧一样物事。”说着从背上取下一个承担,打了开来,鲜明暴露一条人腿。虚竹和众女认得那条腿上的裤子鞋袜,恰是童姥的下肢,不由都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乌老迈道:“李秋水将童姥斩成了八块,分投山谷,我顺手拾来了一块,你们无妨细心瞧瞧,是真是假。”
只听那云岛主道:“哼哼,你们这些鬼丫头想死,天然轻易,但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事?我碧石岛有一十七种奇刑,待会一件件在你们鬼丫头身上试个明白。传闻黑风洞、伏鲨岛的奇刑怪罚,比我碧石岛还短长很多,也无妨让众兄弟开开眼界。”很多人轰然喝采,更有人道:“大伙儿尽可比划比划,且看那一洞、那一岛的科罚最早见效。”
乌老迈道:“你们这些丫头真是断念眼儿,我跟你们说,童姥早就给她师妹李秋水杀死了,这是我亲眼目睹,莫非另有假的?你们乘早降服,我们决不难为。”
石嫂将柳叶刀挥得呼呼风响,叫道:“余婆婆,快想个别例,怎生畴昔才好。”余婆婆道:“嗯,如何畴昔,那倒不大轻易……”
钧天部诸女认明白是童姥的左腿,猜想乌老迈此言非虚,不由放声大哭。
只见大厅中桌上、椅上都坐满了人,一大半人没坐位,便席地而坐,另有一些人走来走去,随口谈笑。厅中地下坐着二十来个黄衫女子,显是给人点了穴道,转动不得,此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渍淋漓,受伤不轻,自是钧天部诸女了。厅上本来便乱糟糟地,虚竹跨进厅门,也有几人向他瞧了一眼,见他不是女子,自不是灵鹫宫之人,只道是阿谁洞主、岛主带来的门人后辈,谁也没多加留意。
虚竹虽也中过存亡符,但随即服食解药,跟着得童姥传授法门化解,并未经历过这等惨酷折磨,目睹那瘦子这般惊心动魄的情状,才深切体味到世人如此害怕童姥之故。
虚竹接刀在手,北冥真气运到了刃锋之上,手腕微抖,唰的一声轻响,已将扣在峭壁石洞中的半截铁链斩下。柳叶刀又薄又细,只不过锋利罢了,也非甚么宝刀,但经他真气灌输,切铁链如斩竹木。这段铁链留在此岸的约有二丈二三尺,虚竹抓住铁链,将刀还了石嫂,提力量跃,便向对岸纵了畴昔。
一众洞主、岛主大声喝彩,都道:“贼婆子已死,当真妙极!”有人道:“普天同庆,薄海同欢!”有人道:“乌老迈,这般好动静,你竟瞒到这时候,该当罚酒三大杯。”却也有人道:“贼婆子既死,我们身上的存亡符,倘若世上无人能解……”
虚竹在门槛上一坐,放眼四顾,见乌老迈坐在西首一张太师椅上,神采蕉萃,但剽悍乖戾之气仍从眼神中透暴露来。一个身形魁伟的黑男人手握皮鞭,站在钧天部诸女身边,不住喝骂,威胁她们透露童姥藏宝的地点,那自是云岛主了。诸女只倔强反骂。
余婆等又惊又佩,尽皆感激,齐道:“仆人谨慎!”
段誉向王语嫣道:“王女人,怎地想体例救他们一救?”王语嫣蹙起眉头,说道:“此人发了疯,力大无穷,又不是使武功,我可没体例。”段誉转头向慕容复道:“慕容兄,你慕容家‘以彼之道,还治彼身’的神技,可用得着么?”慕容复不答,脸有不愉之色。包分歧恶狠狠的道:“你叫我家公子学做疯狗,也去咬他一口吗?”
石嫂拔刀在手,大声道:“‘缥缈九天’当中,八天部下峰,只余一部留守,贼子乘虚而来,无耻之极。仆人,请你命令,大伙儿冲上峰去,跟群贼一决死战!”神情甚为激昂。余婆却道:“石家妹子且莫性急,仇敌势大,钧天部全仗峰上十八处天险,这才支撑了这很多光阴。我们当今是在峰下,仇敌反客为主,反占了居高临下之势……”石嫂道:“依你说却又如何?”余婆道:“我们还是不动声色,静悄悄的上峰,让仇敌越迟知觉越好。”
从声音入耳来,厅内不下数百人之多,加上大厅中的反响,喧闹噪耳。虚竹想找个门缝向内窥望,但这座大厅满是以巨石砌成,竟没半点裂缝。他一转念间,双手在地下泥尘中抹了几下,满手污泥都涂抹在脸上,便即迈步进厅。
人丛中有人气急废弛的叫道:“哥哥!你静一静,别慌!”奔出一小我来,又叫:“让我给你点了穴道,我们再设法医治。”那人和那瘦子边幅有些类似,年纪较轻,人也没那么胖,显是他的同胞兄弟。那瘦子双眼发直,宛似不闻。那人一步步走近,神态间充满了戒慎惊骇,走到离他三尺之处,蓦地出指,疾点他“肩井穴”。那瘦子身形一侧,避开了他手指,反手将他紧紧抱住,张口便咬他脸颊。那人叫道:“哥哥,罢休!是我!”那瘦子不住乱咬,便如疯狗普通。他兄弟着力挣扎,却那边挣得开,顷刻间脸上给他咬下一块肉来,鲜血淋漓,只痛得大声惨呼。
一片呼唤声中,虚竹已身凌峡谷,他体内真气滚转,轻飘飘的向前飞翔,俄然间真气微浊,身子下跌,当即挥出铁链,卷住了对岸垂下的断炼。便这么一借力,身子沉而复起,落到了对岸。他转过身来,朗声道:“大师且歇一歇,我去设法救人。”
只见地下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,每块青石都长约八尺,宽约三尺,甚为整齐,要铺成如许的大道,工程浩大之极,似非童姥部下诸女所能,猜想是前人遗留。这青石大道约有二里来长,石道尽处,一座庞大的石堡巍然耸峙,堡门摆布各有一头石雕的猛鹫,高达三丈不足,尖喙巨爪,神骏不凡。这古堡形貌古朴,不知是何时所建,堡门半掩,四下里仍一人也无。
一其中年黄衫女子尖声叫道:“胡说八道!尊主武功盖世,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,有谁还能伤得她白叟家?你们妄图篡夺破解‘存亡符’的宝诀,乘早别做这清秋大梦。别说尊主必然无恙,转眼就会上峰,惩办你们这些叛徒,就算她白叟家仙去了,你们‘存亡符’不解,一年以内,个个要哀号嗟叹,受尽痛苦而死。”
佛教以为,人生痛苦烦恼,不能摆脱,首要本源在于“三毒”(Trini Akusalamulani),也可译作“三不善”,即“贪”(Ragah)、“嗔”(Dosah)、“痴”(Mohah)。“贪”是欲望、贪得、各种物质或精力上的欲求、爱念、对名利权力的寻求等等;“嗔”是仇恨心、憎怨心,盼望打击、侵害、伤害、杀伤别人的心机,讨厌别人,妒忌,幸灾乐祸等等;“痴”是不体味、熟谙弊端、妄图、幻觉、谬见,是“痴人”之“痴”而非“痴情”、“痴心”之痴。佛家偶然称“非佛教徒”为“无知凡夫”,是出于一种慈悲心,以为他们不是该当仇视的“异教徒”,而只是未闻佛法、不体味觉者真谛、未晓得真闲事理之人,亦即“痴”。中国粹者常出于对中文“痴”的了解,觉得三毒之“痴”是指痴心、沉沦,实在是因中文之“痴”字而生曲解。在佛教中,沉沦、固执、念念不忘、难以自解,有如段誉之对王语嫣,在“三毒”中属于“贪”而不算“痴”。但人有“痴心”、“情痴”,也即因“熟谙弊端”、“不知真谛”而至,以是二者别离不大。中文中之“贪”,恒指非分之得而言;梵学中之“贪”,则包含公道的获得在内,如测验合格、停业赢利等等,相称于“获得的欲求”。
胡涂醉 情长计短
虚竹又惊又喜,说道:“符女人当真不愧称为‘针神’,在骆驼急驰之际,竟然做成了如许一件美服。”当即除下僧衣,将长袍披在身上,是非宽窄,无不贴身,袖口衣领之处,更镶以灰色貂皮,那也是从众女皮裘上割下来的。虚竹边幅虽丑,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,顿时大显精力,众女尽皆喝采。虚竹神采内疚,手足无措。
注:
第三十八回
群女齐声惊呼。余婆婆、石嫂、符敏仪等都叫:“仆人,不成冒险!”
段誉歉然道:“是我说得不对,包兄莫怪。慕容兄莫怪!”走到那瘦子身边,说道:“尊兄,此人是你的弟弟,快请放了他罢。”那瘦子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,口中兀自收回犹似负伤猛兽的痛吼之声。
这时世人已来到上峰的路口。程青霜在途中已向众女说知,她下峰之时,仇敌已攻上了销魂崖,缥缈峰的十八天险已失十一,钧天部群女死伤过半,情势万分凶恶。虚竹见峰下静悄悄地没半小我影,一片皑皑积雪之间,萌茁青青小草,若非事前得知,那想获得这一片安好当中,储藏着无穷杀机。众女忧形于色,顾虑钧天部诸姊妹的安危。
世人似怕存亡符的毒性会感染旁人,谁也不敢上前设法减他痛苦。半晌之间,那瘦子已将满身衣衫撕得稀烂,身上一条条都是抓破的血痕,地下也洒满了斑斑鲜血。
一到处天险走将畴昔,但见每一处都有断刀折剑、削树碎石的陈迹,能够想见仇敌通过之时,都曾颠末一场场惨酷的战役。过销魂崖、碎骨岩、百丈涧,来到接天桥时,只见两片峭壁之间的一条铁索桥已为人用宝刀砍成两截。两处峭壁相距几达五丈,势难飞渡。
一言未毕,忽听得劈面山背后传来“啊,啊”两声惨呼,乃是女子声音。群女热血上涌,均知是钧天部的姊妹遭了仇敌毒手,恨不得插翅飞将畴昔,和仇敌决一死战,但固然叽叽喳喳的大声叫骂,悲叹群情不断,却没法飞渡天险。
虚竹眼望深谷,也是束手无策,见到众女焦心的模样,心想:“她们都叫我仆人,赶上了真正困难,我这仆人却一筹莫展,那成甚么话?经中言道:‘或有来求手足耳鼻、头子肉血、骨髓成分,菩萨摩诃萨见来求者,悉能统统欢乐施与。’菩萨六度,第一便是布施,我又怕甚么了?”因而脱下符敏仪所缝的那件袍子,说道:“石嫂,请借兵刃一用。”石嫂道:“是!”倒转柳叶刀,躬身将刀柄递过。
虚竹听出那安慰的声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说,当乌老迈体世人殛毙童姥之时,也是这段公子独持贰言,心想:“这位公子仿佛不会武功,但豪杰肝胆,侠义心肠,远在一众武学妙手之上,令人好生敬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