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愤怒已极,心想本身空有一身武功,枉称机灵灵巧,却给这个又脏又臭的乡间小傻蛋缠得束手无策,算得无能之至。也是杨过一副窝囊相装得实在太像,不然她几次三番杀不了这小傻蛋,心中早该起疑。她沿着大道南行,见杨过牵着牯牛远远跟从,心下计算如何出其不料的将他杀了。走了一顿饭工夫,天气更黑了,见道旁有座破庙,仿佛无人居住,深思:“今晚我就睡在这里,等那傻瓜半夜里睡着了,一刀将他砍死。”向破庙走去,排闼出来,尘气扑鼻,屋中神像褴褛,显是烧毁已久。她割些草将神台抹洁净了,躺在台上闭目养神。
此时天气暗淡,两人站在郊野,眺望阛阓中炊烟袅袅升起,腹中都感饥饿。那少女道:“傻蛋,你到市上去买十个馒头来。”杨过点头道:“我不去。”那少女脸一沉,道:“你干么不去?”杨过道:“我才不去呢!你骗我去买馒头,本身偷偷的溜了。”那少女道:“我说过不溜就是了。”杨过不住点头。那少女握拳要打,他却又快步逃开。两人绕着大牯牛,捉迷藏般团团乱转。那少女一足跛了,行走不便,目睹这小子颠仆爬起,大喊小叫,本身虽有轻身工夫,却总追他不上。
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,举刀喝道:“你再不罢休,我砍死了你。”杨过抱得更加紧了,冒充哭了起来,哭叫:“你砍死我算啦,归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。”那少女道:“你要怎地?”杨过道:“我不晓得,我跟着你去。”那少女心想:“没出处的惹得这傻瓜跟我胡缠。”提刀便砍。杨过猜想她不会真砍,仍抱住她小腿不放,那知这少女脱手狠辣,这一刀当真砍向他头顶,虽不想取别性命,却要在他头顶砍上一刀,好叫他吃点苦头,不敢再来歪缠。杨过见单刀直砍下来,待刀锋距头不过数寸,一个打滚避开,大呼:“杀人哪,杀人哪!”
杨过笑嘻嘻的道:“人家也说,媳妇儿不成打老公。”那少女恶狠狠的道:“死傻蛋,你再胡说八道,说我是你媳妇儿甚么,瞧我不把你的脑袋瓜子砍了下来。”说着提刀一扬。杨过抱住脑袋,向旁逃过几步,求道:“好女人,我不敢说啦。”那少女啐道:“瞧你这副脏模样,丑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妇儿。”杨过嘻嘻傻笑,却不答复。
陆无双惊得脸都白了,双手发颤,心道:“此人莫非竟是鬼怪?”回身欲逃,一时双足竟不听使唤,迈不出步。只听他又说梦话:“背上好痒,定是小老鼠来偷我的黄麖肉。”伸手背后,从衣衫底下拉出半爿黄麖,啪的一声,抛在地下。陆无双舒了一口长气,这才明白:“本来这傻蛋将黄麖肉放在背上,刚才这刀刺在兽肉上啦,却教我虚惊一场。”
杨过拾起银子,揣在怀里,牵了牛绳跟在她前面,叫道:“姑姑,你带我去。”那少女那加理睬,加快脚步,转眼间将他抛得影踪不见。那知刚歇得一歇,只见他牵着牯牛远远奔来,叫道:“带我去啊,带我去啊。”那少女秀眉紧蹙,展开轻功,一口气奔出数里,只道他再也追逐不上,不料过未几时,又模糊听到“带我去啊”的叫声。那少女怒从心起,反身奔去,拔出单刀,高高举起。杨过叫道:“啊哟!”捧首便逃。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从,也就罢了,回身再行。
如是过了数年,陆无双武功日进,但李莫愁对她总心存疑忌,别说最上乘的武功,便第二流的工夫也不传授。倒是洪凌波见她不幸,暗中常加点拨,是以她的工夫说高当然不高,说低却也不低。这日李莫愁与洪凌波师徒前后赴活死人墓盗《玉女心经》,陆无双见她们悠长不归,决意就此逃离赤霞庄,回江南去看望父母存亡下落。她幼时虽见父母给李莫愁打得重伤,猜想凶多吉少,究未亲见父母去世,总存着一线希冀,要去探个水落石出。临走之时,心想一不作,二不休,竟又盗走了李莫愁的一本《五毒秘传》,那是记录诸般毒药和解药的抄本。
走了一阵,听得背后一声牛鸣,转头望时,但见杨过牵了牯牛遥遥跟在前面,相距约有三四十步。那少女站定脚步等他过来。但是杨过见她不走,也就立定不动,她如前行,当即跟从,如返身举刀追来,他转头就逃。这般追追停停,天气已晚,那少女始终摆脱不了他的胶葛。她见这小牧童虽傻里傻气,脚步却非常迅捷,想是在山地中奔驰惯了,要待追上去打晕了他,或砍伤他两腿,总给他连滚带爬、惊险非常的溜脱。那少女见他逃脱,每次所差不过一线,暗想这家伙运气倒好,也不觉得异。
她呆了一呆,叫道:“傻蛋,傻蛋!”不听承诺,侧耳聆听,仿佛破庙中传出一阵阵鼾声,循声寻去,见杨过正睡在她刚才所睡的神台上,背心向外,鼾声高文,浓睡正酣。陆无双大怒之下,也不去细想他怎会俄然睡到了神台上,纵身而前,挺刀尖向他背心插落。这一下刀锋入肉,手上绝无异感,却听杨过打了几下鼾,提及梦话来:“谁在我背上搔痒,嘻嘻,别闹,别闹,我怕痒。”
又缠了几次,那少女左足跛了,行得久后,甚感疲累,心生一计,大声叫道:“好罢,我带你走便是,你可得听我的话。”杨过喜道:“你当真带我去?”那少女道:“是啊,干么要骗你?我走得累了,你骑上牛背,也让我骑着。”杨过牵了牯牛快步走近,暮霭苍茫中见她目光闪动,知她不怀美意,当下笨手笨脚的爬上了牛背。那少女右足一点,悄悄巧巧的跃上,坐在杨过身前,心想:“我驴子逃脱了,骑这牯牛倒也不坏。”足尖在牛胁上重重一踢。牯牛吃痛,发蹄疾走。那少女微微嘲笑,蓦地熟行肘用力向后撞去,正中杨过胸口。杨过叫声“啊哟!”一个筋斗翻下了牛背。
那日李莫愁杀了她父母婢仆,将她掳往居处赤霞庄,本来也要杀却,但见到她颈中所系的锦帕,记起她伯父陆展元昔日之情,迟迟不忍动手。陆无双聪明精乖,情知落在这女魔头手中,存亡系于一线,这魔头来去如风,要逃是千万逃不走的,因而一肇端便曲意逢迎,到处奉迎,竟阿谀得那杀人不眨眼的赤练仙子侵犯之意日渐淡了。李莫愁偶然记起当年恨事,就对她摧辱一场。陆无双用心装得蓬头垢面,一跷一拐,逆来顺受。李莫愁本性本非极恶,见她不幸巴巴的模样,胡乱吵架一番,出了心中之气,也就不为已甚。李莫愁既当时没动手,有了见面之情,而后既无严峻启事,也就不复兴心杀她了。陆无双勉强责备,也亏她一个小小女孩,竟然在这大魔头部下挨了下来。
杨过见她出来,笑了笑道:“要吃么?”将一大块烤得香喷喷的肉掷了畴昔。那少女接在手中,似是一块黄麖腿肉,肚中正饿,撕下一片来吃了,固然没盐,滋味仍颇不错,坐近火旁,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。她先将腿肉一片片的撕下,再渐渐咀嚼,但见杨过吃得唾沫乱溅,哒哒有声,不由得恶心,欲待不吃,腹中却又饥饿,只得转过了头不去瞧他。
这少女就是当日在嘉兴南湖中采莲的幼女陆无双。她与表姊程英、武氏兄弟采摘凌霄花时摔断了腿,武娘子为她持续断骨,合法当时洪凌波奉师命来袭,乃至接骨不甚妥当,伤愈后左足短了寸许,行走时便有跛态。她皮色不甚白净,但面貌娟秀,长大后更见娇美,只一足跛了,不免引觉得恨。
她左足跛了,最恨别人瞧她跛足,那日在客店当中,两个道人向她的跛足多看了几眼,她当即出言斥责,那两个道人脾气也不甚好,三言两语,动起手来,她使弯刀削了两个道人的耳朵,才有今后豺狼谷的约斗。当日李莫愁掳她北去之时,她在窑洞口与杨过曾见过一面,但当时二人年幼,今后都变了模样,数年前仓促一会,这时天然谁都记不起了。
那少女更加愤怒,抢上又挥刀砍去。杨过横卧地下,双脚乱踢,大呼:“我死啦,我死啦!”他一双泥足瞎伸乱撑,模样要有多丢脸就有多丢脸,但那少女几次几乎让他踢中手腕,始终砍他不中。杨过见她满脸喜色,恰是要瞧这副嗔态,不由得痴痴的凝睇。那少女见他神采古怪,喝道:“你起来!”杨过道:“那你杀我不杀?”那少女道:“好,我不杀你就是。”杨过渐渐爬起,呼呼呼的大声喘气,暗中运气闭血,一张脸顿时惨白,全无赤色,就似吓得魂不附体普通。
那少女钻入人丛,便想乘机溜走,不料杨过从地下爬将畴昔,又已抱住她右腿,大呼:“别走,别走啊!”旁人问道:“干甚么?你们吵些甚么?”杨过想起小龙女问他要不要她做媳妇,便叫道:“她是我媳妇儿,我媳妇儿不要我,还打我。”那人道:“媳妇儿打老公,还成甚么天下?”那少女柳眉倒竖,左脚踢出。杨过把身边一个壮汉一推,这一脚恰好踢在他腰里。那大汉怒极,骂道:“小贱人,踢人么?”提起醋钵般的拳头捶去。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,借力挥出,那大汉二百来斤的身躯忽地飞起,在空中哇哇大呼,跌入人丛,只压得世人大喊小叫,乱成一团。
陆无双吃完两块烤肉,也就饱了。杨过却借着火光掩映,看她神采,心道:“我姑姑现在不知身在那边?面前这女子如果姑姑,我烤麖腿给她吃,岂不是好?”心下深思,呆呆的凝睇着她,竟似痴了。陆无双哼了一声,心道:“你这般无礼瞧我,现下且自忍耐,半夜里再杀你。”当即回入破庙中睡了。
睡到中夜,她悄悄起来,走到庙外,见火堆边杨过一动不动的睡着,火堆早熄了,蹑手蹑足的走到他身后,手起刀落,往他背心砍去,当的一声,虎口震得剧痛,顿时把捏不定,单刀脱手,只觉中刀处似铁似石。她一惊非小,忙回身逃开,心道:“莫非这傻蛋竟练得周身刀枪不入?”奔出数丈,见杨过并不追来,转头望去,见他仍伏在火边不动。
她见杨过并不跟从出去,叫道:“傻蛋,傻蛋!”不听他承诺,心想:“莫非这傻蛋晓得我要杀他,因此逃了?”虽不睬会,却觉有些孤单,盼望傻蛋终究返来相伴,过了很久,迷含混糊的正要入眠,俄然一阵肉香扑鼻。她跳起家来,走到门外,但见杨过坐在月光之下,手中拿着一大块肉,正自张口大嚼,身宿世了一堆火,火上树枝搭架,挂着野味烧烤,香味一阵阵送来。
杨过自小便爱逗报酬乐,生性很有几分流气,自入古墓后,小龙女一本端庄,管束松散,他不敢有涓滴猖獗,别之已久,这时寻小龙女不见,正自悲伤气苦,便以逗弄这少女为乐,稍泄闷气,又可见到她活力的模样,聊以自慰,觉得见到了姑姑。他躺在地下大呼:“我胸口好疼啊,你打死我啦!”阛阓上世人纷繁围拢,探听启事。
那少女极力要摆脱杨过,给他死命抱住了腿,却那边挣扎得脱?目睹又有五六人抢上要来难堪,只得低头道:“我带你走便是,快放开。”杨过道:“你还打不打我?”那少女道:“好,不打啦!”杨过这才放手,爬起家来。二人钻出人丛,奔出阛阓,但听前面一片叫唤之声。杨过竟然百忙当中仍牵着那条牯牛。
她吃完一块,杨过又递了一块给她。那少女道:“傻蛋,你叫甚么名字?”杨过楞楞的道:“你是神仙不是?安知我叫傻蛋?”那少女心中一乐,笑道:“哈,本来你就叫傻蛋。你爸爸妈妈呢?”杨过道:“都死光啦。你叫甚么名字?”那少女道:“我不晓得。你问来干么?”杨过心想:“你不肯说,我且激你一激。”对劲洋洋的道:“我晓得啦,你也叫傻蛋。”那少女大怒,纵起家来,举拳往他头上猛击一记,骂道:“谁说我叫傻蛋?你本身才是傻蛋。”杨过哭丧着脸,捧首说道:“人家问我叫甚么名字,我说不晓得,人家就叫我傻蛋,你也说不晓得,天然也是傻蛋啦。”那少女道:“谁说不晓得了?我不爱跟你说就是。我姓陆,知不晓得?”
她连刺两次失误,对杨过仇恨之心更加强了,咬牙低声道:“臭傻蛋,瞧我此主要不要了你命。”闪身扑上,举刀向他背心猛砍。杨过于鼾声呼呼中翻了个身,这一刀啪的一声,砍在台上,深切木里。
陆无双狐疑大起,叫道:“傻蛋,傻蛋!我有话跟你说。”杨过不该。她凝神细看,见杨过身形缩成一团,模样古怪,大着胆量走近,见他竟然不似人形,伸手摸了摸,衣服下硬硬的似是块大石。抓住衣服向上提起,衣服下公然是块岩石,又那边有杨过的人在?
那少女心中对劲,“呸”了一声道:“瞧你还敢不敢胡缠?”举刀指着山坡上皮清玄那几根被割下来的手指,说道:“人家这般凶神恶煞,我也砍下他的爪子来。”杨过装出惶恐害怕模样,不住畏缩。那少女将单刀插在腰带上,回身找寻黑驴,那驴子早逃得不知去处,只得徒步而行。
她将父母之仇埋没心中,涓滴不露。李莫愁问起她父母,她总假装想不起来。当李莫愁与洪凌波练武之时,她就在旁递剑传巾、斟茶送果的服侍,非常殷勤。她武学本有些根柢,看了二人练武,心中暗记,待李洪二人出门时便偷偷练习,平时更加意奉迎洪凌波。厥后洪凌波乘着师父表情甚佳之期间陆无双讨情,也拜在她门下作了门徒。
那少女甚是对劲,心想:“任你恶棍,此次终须着了我的道儿。”伸指在牛胁里一戳,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,忽听杨过仍然大呼大嚷,声音就在背后,一转头,只见他两手紧紧拉住牛尾,双足离地,给牯牛拖得腾空飞翔,满脸又是泥沙,又是眼泪鼻涕,情状之狼狈无以复加,可就是不放牛尾。那少女没法可施,提起单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,忽听人声鼓噪,本来牯牛已奔到了一个阛阓。人众拥堵,牯牛无路可走,停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