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挂念郭靖幼女的安危,拾回君子剑后,急奔回向山洞。刚到洞口,只听得李莫愁道:“你到那边去啦?这儿有个孤魂野鬼,来交常常的哭个不断,惹厌得紧。”杨过道:“怎会有甚么鬼怪?”语声未毕,便听远远传来嚎啕大哭之声。
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,缓缓挥动拂尘,为她摈除林中的蚊虫。这拂尘底下杀人无算,武林中人士见到无不惊心动魄,此时倒是她平生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。杨过见她凝睇着婴儿,脸上偶然浅笑,偶然愁苦,忽尔冲动,忽尔平和,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,念起平生之事。杨过不明她出身,只曾听程英和陆无双约略说过一些,想她行事如此暴虐过火,必因经历过一番极大困苦,本身一向恨她恼她,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怜悯之意。
杨过心想:“这位独孤前辈的遗言当中称雕为友,但是此雕虽是牲口,倒是我的前辈,我称它为雕兄,确不为过。”因而说道:“雕兄,我们相逢相逢,也算有缘,我这便要走。你愿在此伴随独孤前辈的宅兆呢,还是与我同业?”神雕啼鸣几声,算是答复。杨过却不懂其意,目睹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,心想:“武林各位前辈从未提到过独孤求败其人,那么他起码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。这神雕在此久居,心恋故地,自是不能随我而去的了。”伸臂搂住神雕脖子,与它亲热了一阵,这才出洞。
杨过见它似是向洞中施礼,心想:“洞中定是住着甚么前辈高人,这巨雕自是他养驯了的,这却不成少了礼数。”在洞前跪倒,拜了几拜,说道:“弟子杨过叩见前辈,请恕擅闯洞府之罪。”待了半晌,洞中并无答复。
杨过听它鸣声中甚有和睦之意,渐渐走近,笑道:“雕兄,你神力惊人,佩服,佩服。”丑雕低声鸣叫,徐行走到杨过身边,伸翅在他肩头轻拍了几下,仿佛谢他先前脱手互助。杨过见这雕如此通灵,心中大喜,也伸手重抚它背脊。
上面落款是:“剑魔独孤求败。”
那雕叫了一会,只听得附近簌簌声响,月光下五色斑斓,四条毒蛇一齐如箭般向丑雕飞射畴昔。那丑雕弯喙转头,连啄四下,将四条毒蛇一一啄死,出嘴部位之准,行动之疾,直如武林中一流妙手。这连毙四蛇的神技,只将杨过瞧得目瞪口呆,挢舌不下,顷刻之间,先前轻视好笑之心,变成了骇怪叹服之意。只见那丑雕伸开大口,将一条毒蛇吞在腹中。杨过心想:“将这头丑雕捉去,跟郭芙的双雕比上一比,却也不输于她。”正转念如何捕获,俄然鼻端冲到一股腥臭之气,显有大蛇之类毒物来到邻近。
杨过睡到中夜,忽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阵雕鸣,声音微带沙哑,但激越苦楚,气势甚豪。他猎奇心起,悄悄从绳上跃下,循声寻去。但听那鸣声时作时歇,比之桃花岛上双雕的鸣声远为宏亮。他渐行渐低,走进了一个山谷,这时雕鸣声已在身前不远,他放轻脚步,悄悄扒开树丛一张,不由得大感惊奇。
丑雕昂开端来,哇哇哇连叫三声,似向仇敌应战。只听得呼的一声巨响,劈面大树上倒悬下一条碗口粗细的三角头巨蟒,猛向丑雕扑去。丑雕毫不退避,反而迎上前去,快速弯嘴疾伸,已将毒蟒的右眼啄瞎。那雕头颈又短又粗,仿佛转动不便,但电伸电缩,杨过目光固然灵敏,也没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蟒的眸子。
丑雕低鸣数声,咬住杨过的衣角扯了几扯,随即放开,大踏步便行。杨过知它必成心图,便跟从在后。丑雕足步迅捷非常,在山石草丛当中行走疾如奔马,杨过发挥轻身工夫这才追上,暗自惊佩。那雕愈行愈低,直走入一个深谷当中。又行很久,来到一个大山洞前,丑雕在山洞前点了三下头,叫了三声,转头望着杨过。
手足情仇
那母豹爱子心切,见幼豹被擒,顾不得本身性命,又向杨过扑来。杨过将两端小豹往李莫愁一掷,叫道:“抓住了,可别弄死。”身随声起,跃得比豹子更高,恰是使出“夭矫空碧”的高跃工夫。他看准了从半空中落将下来,恰好骑在豹子背上,抓住豹子双耳往下力揿。那豹子着力挣扎,但满身关键受制,一张巨口没入沙土当中。
他平生除与小龙女相互迷恋以外,只与黄药师、程英、陆无双交友,此番又识了一个公孙绿萼,也算是红颜知己,别的并无友爱,这时与神雕相遇,虽一人一禽,并肩诛蟒以后,竟非常投缘,出洞后非常依依不舍,走几步便转头一望。他每一转头,神雕老是啼鸣一声相答,虽相隔十数丈外,在黑暗中神雕仍瞧得清清楚楚,见杨过一转头便答以一啼鸣,无一或爽。
他出了一会神,对这位前辈异人越来越敬慕,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膜拜,拜了四拜。那神雕见他对石墓礼数甚恭,仿佛心中欢乐,伸翅又在他肩头轻拍几下。
淡淡月光之下,面前鲜明是一头大雕,那雕身形甚巨,站着高逾凡人,形貌丑恶之极,满身羽毛疏疏落落,似是给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,毛色黄黑,显得颇脏,但锐挺若钢,显得非常坚固,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倒也有五分类似,丑俊却天差地远。这丑雕钩嘴坚利,头顶毛秃,却生着个血红的大肉瘤,世上禽鸟千万,从未见过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。但见这雕迈着大步来去,双腿奇粗,偶然伸出羽翼,却又甚短,不知如何翱翔,高视阔步,自有一番威武雄骏气势。
那雕拉了他衣角,踏步便入。杨过见洞中黑黝黝地,不知住着的是武林奇士,还是甚么山魈木怪,贰心中惴惴,但存亡早置度外,便跟从进洞。
杨过拍拍身上灰尘,浅笑站起。那豹子转动不得,目光中暴露惊骇之色。杨过抚摩一下它头顶,笑道:“我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,不会伤害你性命。”李莫愁抱起婴儿,凑到花豹的乳房之上。婴儿早已饿得不堪,伸开小口便吃。那母豹乳汁甚多,未几时婴儿便已吃饱,闭眼睡去。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,目光始终没分开她娇美的小脸,只见她睡熟以后脸上微微暴露笑容,两民气中高兴,相顾一笑。
杨过不肯丑雕为毒蛇所害,纵身而出,拔剑往蛇身上斩去,俄然间那雕右翅疾展,在杨过右臂上一拍,力道奇猛。杨过出其不料,君子剑脱手,飞出数丈。杨过正诧异间,见那雕伸嘴在蟒身上连啄数下,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喷而出。杨过心想:“莫非你有必胜掌控,不肯我插手互助?”
李莫愁左手微扬,两枚银针电射而出,分击花豹双目。杨过叫道:“且慢!”挥长剑将银针打下,就在此时,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,高跃丈余,从半空中扑将下来。杨过也飞身窜起,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,跟着右拳砰的一声,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。那花豹吃痛,大吼一声,落地后随即跳起,向杨过扑来。杨过侧身避开,左掌击出,这一掌中含了五成内力,那花豹给他击得一个筋斗向后翻出。
杨过将这三行字反来覆去的念了几遍,既惊且佩,亦体味到了此中孤单尴尬之意,心想这位前辈奇士只因世上无敌,只得在深谷隐居,则武功之精深精美,实不知到了多么境地。此人号称“剑魔”,自是运剑若神,名字叫作“求败”,想是走遍天下欲寻一胜己之人,始终未能如愿,终究在此处郁郁以没,怀想前辈风烈,不由神驰。
李莫愁心中奇特,本身两枚银针早已可制花豹死命,何故他既脱手救豹,却又费这么大力量和豹子打斗?只见他左一掌,右一掌,打得豹子颠仆爬起,爬起颠仆,狼狈不堪,但每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关键之处,只听那猛兽呼啸声越来越低,十余掌吃过,花豹再也受不住了,回身纵上山坡。杨过早防到它要逃脱,预拟扯住它尾巴拉将转来,岂知那豹威风尽失,尾巴垂下,夹在后腿之间,一拉竟尔拉了个空。他正待发挥轻功追去,只见那豹子跃出数丈,回身呜呜而叫,号召两端小豹逃脱。杨过心念一动,双手伸出,抓住两端小豹的头颈,一手一只,高高提起。
杨过前后摆布找寻,发见了一个勉可容身的山洞,当下找些软草,在洞中铺了一大一小两个床位,说道:“李师伯,你歇一会儿,我去弄些吃的。”转过山坡去找寻野味。不到半个时候,打了三只山兔,捧了十多个野果返来。他放开豹子嘴上绳索,喂它吃了一只山兔。再拾枯草残枝生了堆火,将余下两只山兔烤了与李莫愁分吃,说道:“李师伯,你安睡罢,我在洞外给你守夜。”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之间,腾空而卧。
毒蟒失了右眼,剧痛难当,伸开大口,啪的一声,咬住了丑雕头顶的血瘤。这一下杨过出其不料,不由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毒蟒一击胜利,一条两丈长的身子突从树顶跌落,在丑雕身上绕了几匝。
丑雕仰开端来,高鸣三声,接着转头向着杨过,柔声低呼。
杨过俄然间胸间热血上涌,大声说道:“雕兄啊雕兄,小弟命不悠长,待郭伯伯幼女之事告终,我和姑姑最后话别,便重来此处,得埋骨于独孤大侠之侧,也不枉此生了。”说着躬身一揖,大踏步便行。
杨过吃了一惊,低声道:“李师伯,你顾问着孩子,让我来对于他。”只听得哭声渐近,有人边哭边叫:“我好惨啊,我好惨啊!老婆给人害死了,两个儿子却要相互拚个你死我活。”杨过探头张望,星光下见一个披头披发的大汉正自掩面大哭,打着圈子疾走疾走,衣衫褴褛,脸孔却瞧不清楚。
过了很久,李莫愁抬开端来,与杨过目光一接,心中微微一怔,轻声道:“天快黑了,今晚如何办?”杨过四下一望,道:“我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,且找个山洞留宿一宵,明日再定去处。”李莫愁点了点头。
那人荒郊夜哭,为的是心中悲哀莫可按捺,想不到此处竟然有人,当即止住哭声,厉声喝道:“你是谁?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么?”
这一笑之下,两人本来存着的相互防备之心顿时去了大半。李莫愁脸上充满和顺之色,口中低声哼着歌儿,一手重拍,抱起婴儿。杨过找些软草,在树荫下一块大石上做了个窝儿,说道:“你放她在这儿睡罢!”李莫愁忙做个手势,命他不成大声惊醒了孩子。杨过伸伸舌头,做个鬼脸,见孩子睡得安好,不由呼了一口长气,转头只见两端小豹正钻在母豹怀中吃奶。
李莫愁啐了一口,道:“本来是个疯子,快赶走他,莫吵醒了孩子。”
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,直到此时才略感表情舒泰,但身边一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,一旁是只凶暴巨兽,也可算得奇特之极了。
“纵横江湖三十余载,杀尽仇寇奸人,败尽豪杰豪杰,天下更无抗手,无可何如,惟隐居深谷,以雕为友。呜呼,平生求一敌手而不成得,诚寥寂尴尬也。”
低徊很久,举着扑灭的枯枝,在洞中察看了一周,再找不到别的遗址,阿谁石堆的宅兆上也无其他标记,料是这位一代怪杰身后,是神雕衔石堆在他尸身之上。
杨过叫道:“李师伯,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,将它四条腿缚住。”李莫愁哼了一声,道:“我没空陪你玩儿。”回身欲走。杨过急道:“谁玩了?这豹子有奶啊!”李莫愁顿时觉悟,心中大喜,笑道:“亏你想得出。”当即撕下十余条树皮,仓促搓成几条绳索,先将豹子的巨口紧紧缚住,再把它前腿后腿别离绑定。
四下里花香浮动,微风拂袖,杀气尽消,人兽相安。
第二十三回
这洞实在甚浅,行不到三丈,已抵绝顶,洞中除了一张石桌、一张石凳以外更无别物。丑雕向洞角叫了几声,杨过见洞角有一堆乱石高起,极似个宅兆,心想:“看来这是一名怪杰的埋骨之所,只可惜雕儿不会说话,没法告我此人出身。”一昂首,见洞壁上仿佛写得有字,尘封苔蔽,黑暗中瞧不清楚。打火扑灭了一根枯枝,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,现出三行字来,笔迹笔划甚细,入石甚深,显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划成。看那三行字道:
但听得那男人又哭叫起来:“这世上我就只两个儿子,两兄弟偏要你杀我、我杀你,我这老头儿还活着干么?”一面叫唤,一面大放悲声。杨过心中一动:“莫非是他?”徐行出洞,朗声道:“这位但是武老前辈么?”
毒蟒愈盘愈紧,丑雕毛羽贲张,极力相抗。幸得那雕似不怕蛇毒,虽血瘤为毒蟒咬中,却未中毒,但在毒蟒川资下仿佛不支,杨过拾起一块大石,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。巨蟒身子略松,丑雕头颈急伸,又将毒蟒的左眼啄瞎。毒蟒伸开巨口,四下乱咬,这时它双眼已盲,那边咬得中甚么?
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,李莫愁看了自亦不觉得意。她除了偶然与弟子洪凌波同业以外,平生独往独来,今晚与杨过为伴,他竟奉侍得本身舒舒畅服,与昔日独处荒漠的景象大不不异,不由暗自又叹了口气。
杨过又拾起一块石头,投入蟒口,毒蟒一时吐不出来,丑雕乘机双爪揿住蛇头七寸,按在土中,同时以尖喙在蟒头戳啄。这巨雕天生神力,毒蟒满身扭曲,翻滚挥动,蛇头却始终难以转动,过了很久,长身舒挺,终究生硬而死。
杨过抱拳道:“长辈杨过,前辈但是姓武,尊号上三下通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