旗营和绿营兵丁本来排得整整齐齐,俄然多量兵丁从步队中簇拥而出,统兵官佐大声呼喊,竟自束缚不住。那些兵丁奔到陈家洛面前,双手交叉胸前,俯身哈腰,实施红花会中拜见总首级的大礼。陈家洛举手行礼。那些兵丁行完礼后奔回步队,前面队中又有兵丁奔出施礼,此去彼来,好一阵子才完。本来红花会在江南权势大张,旗营和绿营兵丁很多得人举荐入会,汉军旗营和绿营中的汉人兵卒尤多。
李沅芷玩了一阵水,右手湿淋淋的伸上来,不住向空中弹水,月光下见陈家洛眼圈红红的,泪痕未干,奇道:“咦,你哭过了吗?刚才我听到一小我哭,本来是你。”陈家洛别过了头,不去睬她。李沅芷心中一软,柔声道:“是不是牵记你四哥和十四弟呢?你别难过,我跟你说,他两人都好好活着。”陈家洛本想细问,但听她一副安慰小孩子的语气,甚感不快,心想:“就是不靠你报信,我们也查得出来。”还是默不出声。
数百艘划子前后摆布拥卫,船上灯笼扑灭烧光,天上一轮皓月,都倒映在湖水当中,湖水深绿,有若碧玉。陈家洛见此湖光月色,心想:“西湖周遭号称千顷。昔贤有诗咏西湖夜月,云:‘寒波拍岸金千顷,灏气涵空玉一杯。’丽景如此,诚非过誉。”
陈家洛哼了一声,心道:“要人佩服,又不是靠武功恐吓,这点你不懂,也懒得跟你多说。”见她又稚气又无礼,感觉这小子非常莫名其妙,说道:“天快亮啦,我要登陆去,再见吧!”说罢举起桨来,等她跳回本身船上。李沅芷大不欢畅,说道:“固然别人都服你,对我,可不必这么高傲!”
陈家洛微微一怔,道:“请坐下细谈。”李沅芷浅笑坐下,伸手到湖中弄水。这时玉轮倒影适值映在船边,她拨弄湖水,水中玉轮都给弄得碎乱了。陈家洛问道:“你见到我们余兄弟吗?叨教他在那边?”李沅芷笑道:“我当然晓得,但是偏不跟你说。”陈家洛又是一怔,心想这小子好生古怪,说话倒像个刁蛮女人。李沅芷那天搂着霍青桐肩膀细声笑语的亲热神态,顷刻间涌上心头,对她忽感说不出的讨厌。
徐天宏手一挥,马善均、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,嗤嗤数声,射入天空,如数道彗星横过湖面,落入水中。蓦地里四下喊声大起。树荫下、屋角边、桥洞底、山石旁,到处钻出人来,一个个头插红花,手执兵刃。徐天弘大声叫道:“弟兄们,红花会总舵主到了,大师快来拜见。”红花会会众欢声雷动,纷繁拥将过来。
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
不一刻,群船泊岸。李可秀先跳登陆,伸双手扶掖乾隆登陆。众侍卫围成半圆,三面拱卫。陈家洛等也上了岸。李可秀摸出胡笳,“嘟――嘟――嘟――”的吹了三声,数百名御林军骁骑营军士快步奔到。一名侍卫牵过一匹白马,右腿屈膝,服侍乾隆上马。四下军士缓缓集合,将陈家洛一干人围在垓心。乾隆向李可秀使个眼色,李可秀向红花会群豪大呼:“喂,大胆东西,见了皇上还不叩首!”
陈家洛见那人风韵翩翩,便是陆菲青那门徒,刚才站在乾隆身后,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事,忙一拭眼泪,抱拳回礼,道:“李大哥,找我有甚么事?”李沅芷悄悄纵起,落在陈家洛船头,笑道:“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动静,可想晓得吗?”
陈家洛叫道:“东方先生要归去了,船泊岸吧!”梢公承诺了,花艇缓缓向岸边划去。
徐天宏对马善均道:“马大哥,天子老儿本日吃了亏归去,定然不肯就此罢休。你叮咛杭州众兄弟大师特别留意,特别是旗营绿营里的兄弟,别中了他暗害。如果他调雄师来脱手,大伙就退入太湖。”马善均点头称是,喝了一杯酒,先行辞职,带了儿子即去摆设。
陈家洛本想白手进招,目睹她发挥武当派上乘轻功,他与张召重对敌过,深知武当派武功短长,因而斜身纵起,从垂柳梢下穿了畴昔,站上另一个石墩,手中已固执一条柳枝。
陈家洛满饮一杯,长啸数声,见皓月斜照,在湖中残荷菱叶间映成片片碎影,蓦地心惊,问徐天宏道:“今儿是十几,这几天忙得日子也忘啦!”徐天宏道:“今儿十七,前天不是我们一起过中秋的么?”陈家洛微一沉吟,说道:“周老前辈、道长、众位哥哥,今儿大师忙了一晚,总算没失面子,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动静。现下请大师归去歇息。明日我有点私事,后天我们就动手援救四哥。”徐天宏问道:“总舵主,要不要那一名兄弟陪你去?”陈家洛道:“不必了,这件事没伤害,我独个儿在这里静一静,要想想事情。”
乾隆见本身军队中有这很多人出来向陈家洛施礼,这一惊非同小可,今晚如果动武,御林军各营固然从北京卫驾而来,虔诚可恃,营中亦无红花会会众,但不管如何难操必胜之算,本身又身在险地,自以善罢为上,冷冷向李可秀说道:“你带的好兵!”李可秀本已惊得呆了,听得乾隆怒斥,忙翻身上马,跪在地上不住叩首,连称:“臣该死,臣该死。”乾隆道:“叫他们退走!”李可秀道:“是,是!”起家大声传令,命众兵将后退。
徐天宏见清兵退去,叫道:“各位兄弟,大师辛苦了,请归去吧!”红花会会众叫道:“总舵主,各位当家,再见!”呼声雷动,响彻湖上,只见人头耸动,四周八方散了下去。
划子将近划到三潭印月,李沅芷嘲笑道:“你不必神情。你如果然狠,干么单独偷偷的躲在这里哭?”陈家洛还是不睬。李沅芷大声道:“我跟你说话,莫非你没闻声?”
陈家洛向乾隆道:“小弟这几个朋友都是卤莽之辈,不懂礼数,仁兄幸勿见怪。”乾隆干笑几声,举手说道:“本日确是大增见闻。就此别过。”
第八回
陈家洛听了这话,气往上冲,便要发作,随即转念,本身魁首群伦,为红花会众豪杰之长,不能随便起火,这姓李的年纪比本身小,此时又无第三人在场,辩论起来,被人说一句以大压小,何况她师父对本会交谊深长,瞧她师父脸面,不必跟她普通见地,当下强抑肝火,举桨荡舟。李沅芷自小给人顺惯了的,见陈家洛神采不善,对本身全不睬睬,不由得气往上冲,闷在船头,一时下不了台。
陈家洛呵呵大笑,回到船上,与众兄弟置酒豪饮。
徐天宏恨龙骏暴虐,将三包药都放入怀中,大声道:“你的解药既然留在北京,马上回京去取解药,也还来得及。”赵半山见到龙骏的惨状,心有不忍,向徐天宏把药要了过来,给他敷服。
陈家洛身子略偏,柳枝向她后心挥去。李沅芷一击不中,右脚在石墩上一点,“凤点头”让过挥来柳枝,斜刺抢上另一个石墩,使招“玉带围腰”,长剑绕身挥动,连缀不尽,恰是柔云剑术的精要,跟着和身纵前,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边石墩去不成。陈家洛竟然不退,待她扑到,身子俄然拔高,半空回身,头下脚上,柳枝当头挥下。李沅芷举剑上撩,那知柳枝顺着剑身弯了下来,在她脸上一拂,顿时吃了一记,虽不甚痛,却热辣辣的非常难受,不暇思考,低头又窜上左边石墩,待得站定,见陈家洛也已落下,衣衿当风,柳枝轻摇,显得非常萧洒。
李沅芷问道:“我师父呢?他也到杭州了吗?”陈家洛道:“如何?陆老前辈没跟你在一起吗?”李沅芷道:“当然啦,那晚在黄河渡口一阵大乱,就没再见到他。”陈家洛道:“陆老前辈武功卓绝,料无错失,你放心好啦。”李沅芷道:“你们红花会权势这么大,干么不派人去找找他?”陈家洛听她言语无礼,更是不喜,但他究竟很有涵养,道:“李大哥说的是,明儿我就派人去探听。”
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,浮在湖水之上,中秋之夜,杭人风俗以五色采纸将潭上小孔蒙住。此时中秋刚过,彩纸尚在,月光从墩孔中穿出,倒映湖中,缤纷娟秀。月光映潭,分塔为三,空明朗碧,宛似湖下别有一湖。只见一个灰色人影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,剑光明灭,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。
世人移船拢岸,与陈家洛别过,登陆归去。杨成协、卫春华、章进、蒋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,黑夜中挽臂高歌,在杭州街头喝彩唤嚷,旁若无人。
李沅芷大怒,剑交左手,右手从囊中取出一把芙蓉金针,接连三挥,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。陈家洛在石墩上无处可避,双腿外挺,身子临空平卧湖面,左臂平伸,手掌按于石墩之顶,三批金针从他臂上掠过,嗤嗤声响,落入湖中。他左掌用力,人已跃起,身上竟然没溅着一点湖水,李沅芷三招没将他逼离石墩,自知不是敌手,叫道:“后会有期,再见吧!”就要窜入小瀛洲亭中。
这边哭声正悲,那边俄然传来格格轻笑。陈家洛止哭转头,见一艘划子缓缓划近,月光下见一人从船尾站起,身穿浅灰长袍,拱手施礼,叫道:“陈公子,独个儿还在弄月吗?”
御林军各营军士箭在弦、刀出鞘,拦着不准世人行近。两边对峙,僵住不动。李可秀又吹起胡笳,只听得蹄声杂沓,人喧马嘶,驻防杭州的旗营和绿营兵丁跟着赶到。李可秀骑上了马,批示兵马,将红花会群豪团团围住,只待乾隆命令,便即脱手缉捕。
陈家洛了望世人去远,跳上一艘划子,拨动木桨,划子在明澄如镜的湖面上悄悄滑了畴昔,船到湖心,收起木桨,呆望玉轮,不由流下泪来。本来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。他离家十年,重回江南,母亲却已亡故,想起慈容笑容,今后阴阳相隔,不由得悲从中来。刚才听徐天宏一说日子,已自忍耐不住,现在世人已去,忍不住放声恸哭。
乾隆帝弘历自幼受父亲雍正训诲,文才武略,在满清皇族中可说是一等一的人才。他深慕当年太祖太宗东征西讨,攻城略地,都是身冒矢石,躬亲前敌。满洲兵例,八旗出战,各旗统兵的和硕亲王、多罗郡王、多罗贝勒、固山贝子都不得后退,不然本旗人丁马匹即交其他七旗均分,是以大家奋战,所向克捷。乾隆即位以来,海内晏安,无地可逞豪杰,一听陈家洛在湖上招饮,想起太祖太宗当年在白山黑水间挥刀奔驰的雄风,这一点小小风险岂可不冒?岂知事光临头,到处为人所制,幸而他颇识大抵,晓得小不忍则乱大谋,举手向陈家洛道:“今晚湖上之游,赏心好看,良足畅怀,多谢贤仆人隆情高谊。就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”在众侍卫官员拥卫下回抚署去了。
陈家洛瞧在陆菲青面上一再谦让,见她俄然拔剑,心念一动,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,和统兵的提督神态亲热,莫非竟是仇敌不成?这时心头烦躁愁闷,又觉奇特,平素本身气度雍容,不知如何对此人倒是说不出的厌憎,但见她容颜秀雅,俊目含嗔,一时捉摸不定她到底是多么样人,说道:“你刚才站在天子背后,是冒充投降呢,还是在朝廷做了甚么官职?”李沅芷道:“全不是。”陈家洛道:“莫非那些清廷喽啰当中,有你亲人在内?”
李沅芷隔了一会,说道:“我听余师哥说你武功好得了不得。我不信,他说你做我师父都能够,莫非你比我师父还强么?”陈家洛听她说话不知轻重,微微一笑,道:“陆老前辈是了不起的大妙手,我就想拜他为师,他白叟家还不见得肯收呢。他要收门徒,必然得收资质极好之人。”李沅芷笑道:“啊哟,别劈面捧人家啦。我刚才见你抛了四只酒杯,内劲好极啦。不过你们红花会的人对你这么服服贴贴,比见了老子还恭敬,我可有点不平气。”
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,不由得悄悄吃惊,到此境地,也只得硬开端皮一拚,娇叱一声:“看剑!”左掌护身,纵向陈家洛所站的石墩,剑走偏锋,向他左肩刺去。
李沅芷一听骂她父亲是喽啰,肝火大炽,挺剑便即刺出,骂道:“你这小子,怎地出口伤人?”陈家洛见她当真脱手,心想此人公然和清廷官员有连累干系,那便不必客气了,喝道:“好哇,我找你师父计帐去。”身子微偏,让开来剑。李沅芷等他一站起家,当即挺剑当胸平刺。陈家洛不避不让,待剑尖刚沾胸衣,俄然吐气,胸膛向后陷进三寸。当时李沅芷力已用足,虽只相差三寸,剑尖却已刺他不到,大骇之下,怕他反击,双足急撑,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。那石墩离船甚远,顶上光滑,她竟然稳稳站定。
陈家洛不动声色,徐行走到一名御林军军士身边,伸手去接他握在手里的马缰。那军士为他目光所慑,不由自主的交上马缰。陈家洛跃上马背,从怀里取出一朵红花,佩在襟上。这朵红花有大海碗大小,以金丝和红绒绕成,花旁衬以绿叶,镶以宝石,火把晖映下光辉生光,那是红花会总舵主的标记,就如军队中的帅字旗普通。红花会会众从未见过本会大首级,顿时大家奋发,呼声雷动,俯身致敬。
红花会群雄将众侍卫打得一败涂地,最后一阵徐天宏与马善均安插有方,天子手拥重兵,竟不敢命令进犯,陈家洛又探知了文泰来的下落,大家兴高采烈,喝彩痛饮。
陈家洛呼了口气,侧目斜视,心想:“你这小子当真不识好歹,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,你竟敢对我大喊小叫。”李沅芷冷冷的道:“我美意来向你报讯,你却不睬人家。没我帮手,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。”陈家洛秀眉微扬,撇嘴道:“凭你就有这般大本领?”李沅芷道:“如何?你瞧不起人?那么我们就比划比划。”手腕翻处,从腰间拔出长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