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到南门,坐在海塘上望海,回想儿时母亲多次携了他的手在此观潮,眼眶又不由潮湿起来。在回疆十年,每日所见尽是无垠黄沙,现在重见江水海波,气度开朗,披襟当风,望着大海。儿时旧事,一一涌上心来。目睹天气渐黑,海中红色泡沫都变成恍惚一片,将马匹系上海塘上柳树,向城西北本身家里奔去。

陈家洛上马奔驰,八十多里地快马两个多时候也就到了,巳牌时分已达到海宁城西门安戍门。他离家十年,此番重来,见风景还是,本身幼时在上嬉游的城墙也毫无变动,青草沙石,仿佛均是昔日所曾抚弄。他怕撞见熟人,掉过马头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,找一家农家歇了,吃过中饭,放头便睡。折腾了一夜,此时睡得非常苦涩。

沉吟很久,难明其意,当下悄悄上楼,闪在楼台边一张,见房内无人,房内安插仿佛母亲生时,红木家私、雕花大床、描金衣箱,还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处所。桌上明晃晃的点着一枝红烛。俄然隔房脚步声响,有人走进房来。

陈家洛在烛光下看得明白,心中酸痛,本来本身父母亲葬在此处,也顾不得危急四伏,就要扑上去哭拜,刚跨出一步,忽见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。陈家洛忙站定身子,只见他站着向坟凝睇半晌,俄然跪倒,拜了几拜,伏地不起,见他背心抽动,似在抽泣。

站着的那人“啊”的一声,脚步响动,缓慢向外奔出。陈家洛伸腰站起,向后连跃两步,已拦在那人面前,灯光下一朝相,两人各自惊得退后几步。

陈家洛道:“瑞姑,我是三官呀,你不认得了吗?”瑞芳兀自迷怅惘惘,道:“你……你是三官,你回……返来啦?”陈家洛浅笑点头。瑞芳神智渐定,模糊在他脸上看到了三官那调皮孩子的面貌,突伸双臂抱住了他,放声哭了出来。

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,说道:“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,必然奇特。令尊生前于我有恩,当年我皇兄与我争位,诡计侵犯,全仗令尊舍命庇护,我以是能登大宝,令尊之功最钜,乘着此番南巡,彻夜特来拜谢。”陈家洛将信将疑,嗯了一声。乾隆又道:“此事泄漏于外,非常不便,你能决不透露么?”

不由得一阵怅惘、一阵惊惧,百思不得其解,一步步向前走去,当真如在梦中。

陈家洛叫道:“你也接我一招。”语声甫毕,人已跃起,柳枝向她脸上拂来。李沅芷吃过苦头,举剑在面前挽个平花,想削断他的柳枝。那知这柳枝待剑削到,已跟着变势,裹住剑身,只感到一股大力要将她长剑夺去,同时对方左手也向本身胸部捺来,李沅芷又惊又羞,右手只得松开剑柄,左掌一挡,与他左掌相抵,借着他一捺之劲,跳上右边石墩。她长剑飞上天空,落下来时,陈家洛伸手接住。李沅芷羞骂:“不要脸!使这般下贱招数!”陈家洛一怔,说道:“胡说八道,甚么下贱了?”

一出来便见到一座亭子,亭中有块大石碑。走进亭去,月光照在碑上,见碑文俱新,刻着六首五言律诗,题目是“御制驻陈氏安澜园即事杂咏”,碑文笔迹也是乾隆所书,心想:“本来天子到我家来过了。”月光下读碑上御诗:

两人今晚是第三次会晤。初次在灵隐三竺相逢相逢,相互猜忌中带有笼络之意;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,势成敌对。此次见面,敌意大消,靠近之心油但是生。

他缩身躲在一隅,见出去的是个老妈妈。他一见背影,忍不住就要呼唤出声,本来那是他母亲的赠嫁丫环瑞芳。陈家洛从小由她抚养带领,直到十五岁,是下人中最靠近之人。

“两世凤池边,高楼睿藻悬。渥恩赉耆硕,适性惬林泉。是日亭台景,秋游角征弦;观澜还返驾,供帐漫求妍。”

当时天已微明,陈家洛将襟上红花取下,放入袋中,徐行走向城东候潮门。到城边时,城门已开,守门的清兵向陈家洛凝睇一下,双手交叉胸前,俯身致敬,本来他是红花会中人。陈家洛点点头,出了城门。那清兵道:“总舵主出城,可要一匹坐骑?”陈家洛道:“好吧!”那清兵欢天喜地的去了,不一刻牵来一匹好马,前面跟着两名小官,齐向陈家洛哈腰致敬。他们得有机遇向总舵主效力,都感甚是幸运。

俄然庙左庙右同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,他疾忙后退,缩身一棵柳树以后,只见神庙摆布别离窜出两个黑衣人来,四人在庙门口举手打个号召,脚步不断,分向庙左庙右奔了下去。他甚觉奇特,心想海宁是海阪小县,看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,到这里来不知有甚图谋,正想跟踪畴昔查察,俄然脚步声响起,又是四人从庙旁包抄过来,这四人身材模样和先前四人并不不异。他更是骇怪,待这四人交叉而过,便提气跃上庙门,横躺墙顶,昂首下视。

陈家洛到得家门,大感惊奇,他祖居本名“隅园”,这时原匾已除,换上了一个新匾,写着“安澜园”三字,笔致圆柔,认得是乾隆御笔亲题。故居之旁,又盖着一大片新屋,亭台楼阁,不计其数。惊诧不解,跳进围墙。

愈看愈奇,如入五里雾中,回身奔出,去找寻母亲的宅兆,只见天后宫以后搭着一排连缀不竭的黄布帐篷。当下隐身墙角往外谛视,目光到处,尽是身穿黑衣的壮汉,在黄布帐外来回巡查。今晚所见气象,俱非想像所及,虽见这些人防备森严,但艺高人胆小,决计探个明白,在地下渐渐爬近帐篷,待两名黑衣人一背回身,便翻开帐篷钻了出来。

陈家洛知她这些事情不大明白,问道:“姆妈如何归天的?她生了甚么病?”瑞芳取脱手帕来擦眼泪,说道:“蜜斯那天不晓得为甚么,很不高兴,连续三天没好好用饭,就得了病。拖了十多天就畴昔啦。”说到这里,悄悄抽泣。本来江南大师富室蜜斯出嫁,例有几名丫环陪嫁,蜜斯固然做了太太、婆婆,陪嫁丫头到老还是叫她蜜斯。她又泣道:“蜜斯畴昔的时候老惦记你,说:‘三官呢?他还没来吗?我要三官来呀!’如许叫了两天赋死。”

出得堂来,经赤栏曲桥、天香坞,北转至十二楼边,过群芳阁、竹深荷净轩,过桥经竹荫深处,便是母亲的故居筠香馆。只见馆前也换上了新匾,写着“春晖堂”三字,也是乾隆御笔,心中一酸,坐在山石之上,心想:“孟郊诗:‘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。’这一首诗,真是为我写照了。”望着这三个字,想起母亲的慈爱,又不由掉下泪来。

坟前各有一碑,题着朱红大字,一块碑上写的是“皇清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陈文勤公讳世倌之墓”,另一块碑上写的是“皇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”。

从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谙的门路,半晌间即已奔到。只见西首高楼临空,是几座儿时所未见之屋宇,想必是海神庙了,因而迳向庙门走去。

他见左面有一扇门开着,悄悄走畴昔,向外张望,见是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,直通出去,气度宏伟。心想走上这条白石甬道不免为人发觉,因而跃上甬道之顶,一溜烟般奔到甬道末端,目睹上面无人,悄悄跃下。畴昔又是一座神殿,殿外写着“天后宫”三个大字,殿门并未封闭,便走出来瞻仰神像,这一下比刚才惊奇更甚。

李沅芷心想对方不知本身是女子,这一招出于偶然,当下更不打话,提气便纵向小瀛洲亭子。陈家洛身法更快,跟着纵去。李沅芷跳到时,已见陈家洛站在身前,双手托住长剑递了过来。李沅芷鼓起了腮帮,接过了剑插入剑鞘,掉头便走。陈家洛过招大占上风,极感欣喜,忽地心头掠过了霍青桐的美丽身影。

乾隆惊问:“你……你如何深夜到这里来?”陈家洛道:“本日是我母亲生辰,我来拜坟。你呢?”乾隆不答他问话,道:“你是陈……陈世倌的儿子?”陈家洛道:“不错,江湖上很多人都晓得。你也晓得吧?”乾隆摇点头:“没传闻过。”近年乾隆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,臣子中虽有人晓得红花会新首级是故陈阁老的少子,但是谁都不敢提起,皆知天子喜怒难测,一个多事说了出来,夸奖是必然没有,说不定反落个杀身之祸。

那农家佳耦见他是公子打扮,说的又是本乡土话,号召得甚是殷勤,傍晚杀只鸡接待。陈家洛问起近年景象,那农夫说:“皇上比来下旨免了海宁全县三年赋税,那都是瞧着陈阁老的面子。”陈家洛心想父亲去世多年,实是猜不透天子何故对他家近年俄然特加恩宠。吃过晚餐,拿三两银子谢了农家,纵马入城。

中间端坐的潮神脸孔清秀,下颔微髭,一如本身父亲陈阁须生时。陈家洛奇特万分,忍不住悄悄的“咦”了一声。

这时陈家洛防备之心虽去,迷惑只要更甚,深思:“内里如此防备森严,本来是庇护天子前来祭墓,但是不但时在深夜,并且宅兆与甬道全用黄布遮住,显是不欲人知。但是天子何故前来偷祭大臣?天子即使对大臣宠幸,于其身后仍有遗思,也决无在他墓前膜拜哀哭之理,当真令人费解。”他惊奇不定,乾隆也在对他细心打量,脸上神采变幻,过了半晌,说道:“坐下来谈吧!”两人并肩坐在坟前石上。

陈家洛道:“我也是来拜坟的。”他不去理睬那人,跪倒坟前,想起父母生前哺育之恩,不由泪如雨下,哭泣着叫道:“姆妈、爸爸,三官来迟了,见不着你了。”

由西折入长廊,经“沧波浴景之轩”而至环碧堂,见堂中悬了一块新匾,写着“爱日堂”三字,也是乾隆所书,深思:“‘爱日’二字是指儿子孝父母,出于《法言》:‘事父母自知不敷者,其舜乎?不成得而久者,事亲之谓也。孝子爱日。’那是感慨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悠长,多一天和父母相聚,便好一天,是以对每一日都感眷恋。这两个字由我来写,才合事理,如何天子亲笔写在这里?这个天子,学问未免欠通。”

只听得殿别传来脚步之声,忙隐身一座大钟以后。不一会,四小我走进殿来,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,手中拿着兵刃,在殿中绕了一圈又走了出去。

陈家洛再也忍耐不住,一个箭步纵进房去,抱住了她。

那人一惊,俄然跳起,却不回身,厉声喝问:“谁?”

瑞芳大惊,张嘴想叫,陈家洛伸手按住她嘴,低声道:“别嚷,是我。”瑞芳望着他脸,吓得说不出话来。本来陈家洛十五岁离家,十年以后,边幅神情均已大变,而五十多岁的老婆婆,十年间却无多大窜改。

本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,竟是当今满清乾隆天子弘历。

瑞芳进房后,拿了抹布,把各件家具渐渐的一一揩抹,坐在椅上发了一阵呆,在床上枕头底下摸出一顶小孩帽子,不住抚摩感喟。那是一顶大红缎子的绣花帽,帽上钉着一块绿玉,绿玉四周是八颗大珠,恰是陈家洛儿时所戴。

俄然之间,满身一震,跳了起来,心道:“‘春晖’二字,是儿子感念母恩的典故,除此以外,更无他义。天子写这匾挂在我姆妈楼上,是何企图?他再不通,也不会如此胡来。莫非他料我必然返来扫墓,特地写了这些匾额来皋牢我么?”

陈家洛哭泣道:“我真是不孝,姆妈临死时要见我一面也见不着。”又问:“姆妈的坟在那边?”瑞芳道:“在新造的海神庙前面。”陈家洛问:“海神庙?”瑞芳道:“是啊,那也是本年春季刚造的。庙大极啦,在海塘边上。”陈家洛道:“瑞姑,我去看看再说。”瑞芳忙道:“不,不能……”他已从窗中飞身出去。

“名园陈氏业,题额曰安澜。至止缘观海,居停暂解鞍;金堤筑筹固,沙渚涨希宽。总仅万民戚,非寻一己欢。”

他知第二句是指楼中所悬雍正天子御书“林泉耆硕”匾额。见上面四首诗都是称赏园中风景,对陈家功名勋业很有美言,诗虽不佳,但对本身家里非常客气,自也不免欢畅。

见此景象,陈家洛防备疑虑之心尽消,此人既在父母坟前哭拜,不是本身戚属,也必是父亲的弟子故吏,见他抽泣甚悲,悄悄走上前去,在他肩头轻拍,说道:“请起来吧!”

四下里静悄悄地,只要蜡烛上的灯花偶尔爆裂开来,收回轻微声气。他屏息提气,走了数十步,忽听得前面有衣服响动之声,忙向旁躲闪,隔了半晌,见无动静,又向前走了几步,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,有一人面坟而坐。

东殿供的是制作海塘的吴越王钱镠,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种,再到中殿,殿上卷烟环绕,蜡烛点得晃亮,心想这里供的不知是何神祇,昂首看时,不由惊得呆了。

先行伏地不动,谛听内里并无声气,晓得本身踪迹未被发觉,回过甚来,只见帐篷中空空旷旷,一小我也没有。地下清算得非常平整,草根都已铲得干清干净,帐篷一座接着一座,就如一条大甬道普通,直通向后。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,照得一片雪亮,一眼望去,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去。

陈家洛赶紧摇手,道:“别让人晓得我返来了,快别哭。”瑞芳道:“不碍事,他们都到新园子里去啦,这里没人。”陈家洛道:“那新园子是如何回事?”瑞芳道:“本年上半年才造的,不知用了几十万两银子哪,也不晓得有甚么用。”

心想:“天子说甚么‘总仅万民戚,非寻一己欢。’倘然这真是内心话,那么他倒也体贴老百姓的安危苦乐。”又读下去:

黑影起处,又有四人盘绕畴昔,极目数去,统共约有四十人之谱,个个绕着海神庙打圈子,全神灌输,默不出声,武功均非平常。莫非是甚么教派推行拜神仪典?还是大帮海盗在此集会分赃,怕人掠取,乃至巡查如此周到?若非本身轻功了得,见机又快,早就给他们查觉了。猎奇心起,悄悄跳下,隐身墙边,溜进大殿中检察。

本来天后神像脸如满月,双目微扬,竟与本身生母徐氏的边幅一模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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