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潮声愈响,两人话声渐被掩没,只见远处一条白线,在月光下缓缓移来。
潮流渐平,海中翻翻滚滚,有若沸汤。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,又走向塘边,众侍卫要跟过来,乾隆挥了一挥手,命他们愣住。两人沿着海塘走了数十步,乾隆道:“我见你神采,总有郁郁之意。除了追思父母、记念良朋以外,心上另有甚么难堪么?你既不肯为官,但有甚么需求,固然对我说好了。”陈家洛沉吟了一下道:“我想求你一件事,但怕你不肯答允。”乾隆道:“但有所求,无不允可。”陈家洛喜道:“当真?”乾隆道:“君无戏言。”陈家洛道:“我就是求你开释我的结义哥哥文泰来。”
陈家洛听得目眦欲裂,叫道:“想不到我哥哥是如许的人,我本想见他一面,以慰手足之情,现下也不必再见他了。雨诗的坟在那边?你带我去看看。”晴画道:“在宣德门边,等天了然,我带三官去。”陈家洛道:“现下就去。”晴画道:“这时府门还没开,如何出得去?”陈家洛微微一笑,伸左手搂住了她腰。
晴画羞得满脸通红,正待说话,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从窗子里飞了出去,站在屋瓦之上。陈家洛带着她在屋顶上奔驰,奔了一会,已无屋宇,才跳下地来行走,不一刻已到宣德门畔。晴画隔了好半天赋定了神,惊道:“三官,你学会了仙法?”陈家洛笑道:“你怕不怕?”晴画浅笑不答,将陈家洛领到雨诗坟边。
乾隆哈哈大笑,说道:“在天子面前,你也不肯吃半点亏。好吧,大丈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咱俩击掌为誓,今后相互不得伤害。”两人伸手互拍三下。众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道之言竟然不觉得忤,反与他击掌发誓,都感奇特之极。
潮流愈近愈快,震惊激射,吞天沃月,一座庞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,目睹白振就要被卷入鲸波万仞当中,众侍卫齐声惊呼起来。白振凝神提气,发挥轻功,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,但是未到塘顶,海潮已经卷到。陈家洛见情势危急,脱下身上长袍,一撕为二,打个结接起,缓慢挂向白振头顶。白奋发力跃起,伸手拉住长袍一端,浪花已经扑到了他脚上。陈家洛用力一提,将他挥上石塘。
过了很久,俄然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,陈家洛先闻声了,道:“潮来了,我们到海塘边看看吧,我有十年不见啦。”乾隆道:“好。”仍然携着陈家洛的手,走出帐来。
玉色晶莹,在玉轮下收回淡淡柔光,陈家洛谢了接过,触手生温,本来是一块非常贵重的暖玉。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:“情深不寿,强极则辱。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。”
乾隆说道:“潮流如此冲刷,海塘若不牢加构筑,百姓田庐宅兆毕竟不免会给潮流卷去。我当拨发官帑,命有司大筑海塘,以护生灵。”陈家洛站起家来,恭恭敬敬的道:“这是爱民大业,江南百姓感激不尽。”乾隆点了点头,道:“令尊有功于国度,我决不忍他宅兆为潮流所吞。”转头向白振道:“明日传谕河道总督高晋、巡抚庄有恭,马上到海宁来,尽力施工。”白振躬身承诺。
陈家洛万想不到他会如此暖和亲热的说出这番话来,一时倒怔住了难以答复。
乾隆笑道:“如我不知你是胸怀豁达之人,也不会给你这块玉,更不会叫你赠给意中人。这四句铭文虽似不吉,此中实含至理。”陈家洛低吟“情深不寿,强极则辱”那两句话,体味此中含义,只觉六合悠悠,人间不快意事俄然间一齐兜上心头,悲从中来,直欲放声一哭。乾隆道:“少年爱侣,情深爱极,每遭鬼神之忌,是以才子才子多无完竣了局,反不如伧夫俗子常能白头偕老。情不成极,刚则易折,先贤这话,确是符合万物之情。”
陈家洛见他尊崇本身父母,甚是感激,当即慨然道:“你固然放心,我在父母坟前发誓,今晚之事,决不对任何人提及。”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魁首人物,最重然诺,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发誓,顿时放心,面露忧色。
乾隆道:“你海宁陈家世代簪缨,科名之盛,海内非常。三百年来,进士二百数十人,位居宰辅者三人,官尚书、侍郎、巡抚、布政使者十一人,真是异数。令尊文勤公为官清正,常在皇考前为民请命,乃至痛哭流涕。皇考退朝以后,有几次哈哈大笑,说道:‘陈世倌明天又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场,唉,只好答允了他。’”陈家洛听他提及父亲的政绩,又是悲伤,又是欢乐,心想:“爹爹为百姓而向天子大哭,我为百姓而抢天子军粮。作为分歧,企图则一。”
陈家洛道:“八月十八,海潮最大。我母亲刚好生于这一天,是以她……”说到这里,开口不说了。乾隆仿佛甚是体贴,问道:“令堂如何?”陈家洛道:“是以我母亲闺字‘潮生’。”他说了这句话,微觉悔怨,心想怎地我将姆妈的闺名也跟天子说了,但当时冲口而出,似是非常天然。乾隆脸上也有怃然之色,低低应了声:“是!本来……”上面的话却也忍住了,握着陈家洛的手微微颤抖。
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:“前人说‘十万军声半夜潮’,看了这番景象,真称得上天下异景。”陈家洛道:“当年钱王以三千铁弩强射海潮,海潮何曾有涓滴降落?可见天然之势,是强逆不来的。”乾隆听他说话,仿佛又要触及在西湖中谈过的话题,知他是决计不肯到朝廷来仕进了,便道:“人各有志,我也不能勉强。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。”陈家洛道:“就教。”乾隆道:“你们红花会的行动已迹近背叛。过往统统,我可不咎,今后可万不能再干这些没法无天之事。”陈家洛道:“我们为国为民,所作所为,但求心之所安。”乾隆叹道:“可惜,可惜!”隔了一会,说道:“凭着今晚订交一场,将来剿除红花会时,我能够免你一死。”陈家洛道:“既然如此,如果你落入红花会手中,我们也不伤害于你。”
陈家洛将温玉放在怀里,说道:“多谢厚贶,后会有期。”拱手道别。乾隆右手一摆,说道:“好自保重!”陈家洛回过甚来向城里走去。
两人又安步一会,乾隆问道:“你有几位夫人?”不等他答复,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,说道:“这块宝玉也算得是希世之珍,你拿去赠给夫人吧。”陈家洛不接,道:“我未娶妻。”乾隆哈哈大笑,说道:“你老是眼界太高,是乃至今未有当意之人。这块宝玉,你将来赠给意中人,作为定情之物吧。”
一丘黄土,埋香掩玉,陈家洛想起旧时交谊,不由凄然,在坟前作了三个揖。
陈家洛又奔回阁老府,翻进墙去,寻到瑞芳,说道:“我哥哥现在定在新园子中,繁忙不堪,我待会再去找他。瑞姑,你有甚么心愿没有?跟我说,必然给你办到。”瑞芳道:“我的心愿只是求你平安然安,将来娶一房好媳妇,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宝宝。”陈家洛笑道:“那怕不大轻易。晴画、雨诗两个呢?你去叫来给我见见。”晴画和雨诗是陈家洛小时奉侍他的小丫头。瑞芳道:“雨诗已在前年过世啦,晴画还在这里,我去叫她来。”她出去不一会,晴画已先奔上楼来。
白振走到陈家洛面前,说道:“刚才多承中间救我性命,感激之至,只怕此恩不易酬谢。”陈家洛道:“白老前辈说那边话来?我们是武林同道,缓急之际,出一把力何足道哉!”
月影银涛,光摇喷雪,云移玉岸,浪卷轰雷,海潮势若万马奔腾,奋蹄奔驰,顷刻之间已将白振满身淹没波澜之下。他不识水性,只得屏住呼吸。
乾隆见陈家洛神情冷酷,殊无半分靠近之意,温言道:“我知你老是怪我们满洲人占了汉人的江山,乃诚意中挟恨,存有敌意。实在我和你虽族分满汉,但大可情若兄弟,亲如家人。圣祖天子遗训,满汉当为一家,不分畛域,他还立下重规,自今而后,决计不成加赋。此后我担负国事,自当爱民如子,这点你大可放心。”说着伸出右手,握住了陈家洛的左手。
陈家洛道:“你长大啦。雨诗如何死的?”晴画凄然道:“跳海死的。”陈家洛惊问:“干么跳海?”晴画四下望了一下,低声道:“二老爷要收她做小,她不肯。”陈家洛嗯了一声。晴画哭道:“我们姊妹的事也不能瞒你。雨诗和府里的家人进忠很好,两人极力攒钱,想把雨诗的身价银子积起来,求太太答应她赎身,就和进忠做伉俪。那知二老爷看中了她,一天喝醉了酒,把她叫进房去。第二天雨诗哭哭啼啼的对我说,她对不起进忠。我劝她,我们命苦,给人蹧蹋了有甚么体例,那知她想不开,夜里偷偷的跳了海。进忠抱着她尸身哭了一场,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头撞死啦。”
但潮来得快,退得也快,瞬息间,塘上潮流退得干清干净。白振闭嘴屏息,抱住柳树,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,深深嵌入树身,待潮流退去,才拔脱手指,向后退避。乾隆见他虔诚英勇,非常欢畅,从褚圆手中接过摺扇,对白振点头道:“归去赏你一件黄马褂。”白振满身湿透,忙跪下叩首谢恩。
在外巡查的众侍卫见天子出来,忙趋前服侍,忽见他身边多了一人,均感惊奇,却也不敢出声。白振、褚圆等首级侍卫更是栗栗危惧,如何帐篷中钻了一小我出来竟然没有发觉,如果冲撞了圣驾,众侍卫罪不成赦,待得走近,见他身边那人竟是红花会的总舵主,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,大家满身盗汗。侍卫牵过御马,乾隆对陈家洛道:“你骑我这匹马。”侍卫忙又牵过一匹马来。两人上马,向春熙门而去。
两人手握动手,坐在墓前,一个是当今至尊天子,一个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级。两人冷静思考,一时都不说话。
蓦地间寒意迫人,白线越移越近,声若雷震,大潮有如玉城雪岭,自天涯而来,阵容宏伟已极。大潮越近,声音越响,真似百万雄师冲锋,于金鼓齐鸣中一往无前。
乾隆明天见过红花会人马的阵容本领,知他这话倒也不是夸口,说道:“美意我心领了。诚恳对你说,此人决不容他离我把握,你既决意要救,三天以后,只好杀了。”陈家洛热血沸腾,说道:“如果你杀了我文四哥,只怕今后睡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”乾隆冷冷的道:“如不杀他,更是食不甘味,睡不安席。”陈家洛道:“如许说来,你贵为至尊,倒不如我这闲云野鹤欢愉清闲。”乾隆不肯他再提文泰来之事,问道:“你本年几岁?”陈家洛道:“二十五了。”乾隆叹道:“我不羡你闲云野鹤,却羡你芳华幼年。唉,任人功业盖世,寿数一到,终归化为黄土罢了。”
乾隆道:“我正要问你,为甚么好好的公子不做,却到江湖上去厮混,莫非是不容于父兄么?”陈家洛道:“那倒不是,这是奉我母亲之命。我父亲、哥哥是不晓得的。他们花了很多心力,到处找寻,直到这时,哥哥还在派人寻我。”乾隆道:“你母亲叫你离家,那可真奇了,却又干么?”陈家洛昂首不答,半晌以后,说道:“这是我母亲的悲伤事,我也不大明白。”
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,都已退离塘边数丈。白振刚到塘上,海潮已卷了上来。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戏耍,熟谙潮性,一将白振拉上,随即向后连跃数跃。白振落下地时,海塘上已水深数尺,他右手一挥,将摺扇向褚圆掷去,双手随即紧紧抱住塘边上一株柳树。
乾隆心中一震,没想到他竟会求这件事,一时不置可否。陈家洛道:“我这义兄到底甚么处所获咎你了?”乾隆道:“此人是不能放的,不过既然答允了你,也不能失期。如许吧,我不杀他就是。”陈家洛道:“那么我们只好脱手来救了。我求你开释,不是说我们救不出,只是怕动刀动枪,伤了你我的和蔼。”
陈家洛道:“此后倘若真能满汉一家,自是求之不得。汉朝匈奴为大敌,唐朝突厥残杀我汉人,本日岂不是都成一家人了?”乾隆欣然道:“这是我二人之愿,自当永矢勿忘。”
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,站在塘边,右手重摇摺扇,骤见夜潮猛至,不由得一惊,右手一松,摺扇直向海塘下落去,跌至塘底石级之上,那恰是陈家洛赠他的摺扇。乾隆叫了一声“啊哟!”白振头下脚上,突向塘底扑去,左手在塘石上一按,右手已拾起摺扇。
乾隆道:“你文武全才,将来做到令尊的职位,也驳诘事,这比混迹江湖要高上万倍了。”天子这话,便是答应将来升他为殿阁大学士。清朝无宰相,大学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,心想他必然喜出望外,叩首谢恩。那知陈家洛道:“你一番美意,我非常感激,但如我迷恋繁华,也不会身离阁老之家,孤身流落江湖了。”
乾隆望着海水出了神,隔了一会,说道:“你我非常投缘。我明天回杭州,再住三天就回北京,你也跟我同去好吗?最好今后常在我身边。我见到你,就如同见到令尊普通。”
这时郁雷之声渐响,轰轰不断。待出春熙门,耳中尽是浪涛之声,眼望大海,倒是安静一片,海水在塘下七八丈,月光淡淡,平铺海上,映出点点银光。
陈家洛见她亭亭玉立,已是个姣美的大女人,但儿时憨态,尚模糊保存。她见了陈家洛脸一红,叫了一声“三官”,眼眶儿便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