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是柳家柳三郎拎只酒壶,先敬仆人家,次便与程谦举杯:“平日不常见姐夫,今借主簿酒,我与姐夫喝几盅。”
因菜是外头叫,厨下本日不甚忙,纪家厨下也有5、六个帮厨,年青些都去上菜劝酒,止一四十余岁老妈妈领着两个粗使丫头看着灶火,预备着煮那醒酒汤――宴才开端,听得内里丝竹声声,非常难耐。
纪主簿初见程谦,几近没回过神来,程谦于今二十余岁,尚未蓄须,面如冠玉唇若涂朱,生得剑眉星目,江州附近男人肤色都不甚黑,程谦生得特别好,且身玉立,站一班街坊里,真真鹤立鸡群。纪主簿一看这班邻居,旁人是矮矮、老老,辞吐也不如。兼程谦又识乐律,一手投壶绝技,划拳行令等等竟无一不通。
现在厚德巷里终究搬来了一个官儿,官虽不大,倒是现管,他既宴客,众街坊便都与他做脸,个个把做客衣裳穿起来,女人们把顶好金饰插戴上,整整齐齐过来赴宴。
纪主簿暗想一回,道:“这话有事理。”
众女眼神四飘,一见便是秀英。何氏道:“妹子生得好,怪道你家郎君心疼。老货,说与程家郎君,他娘子我这里,我看顾着,好着哩。”
纪主簿佳耦故意交好街坊,诸街坊也想与这衙门里主簿交好,宾主各各故意,这一日纪主簿家里大家笑意盈盈。来宾们也笑意盈盈,男女各开一处会面,酒食皆从酒楼中订来,非常整齐。
厚德巷江州府里很有来源,原是朱门世家之宅地。人间总有这类处所,不管你昔日如何,天不刚巧,王谢堂前燕也只好飞入平常百姓家。街名倒是存了下来,现住人家虽不是世家,也还殷实,也不算很屈辱这巷名。只可惜这巷子里住,已不是甚么高官显宦了。
却说这老妈妈恰是纪家厨下老厨娘,恐前头席上人吃醉了出丑态,故不令小丫头往前头送醒酒汤,自家与小厮往前头送汤,却命小丫头到背面帮手。财神开路,老妈妈暗道真是好人有好报,又见个俏后生心疼娘子,没口儿地承诺了:“老身这就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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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丫头们一齐称是。
程谦入门见这纪主簿,三十余岁,五短身材,面皮微黄,蓄着须,一口官话略带些口音。一双眼睛不大不小、一张脸不丑不俊,说话声音不高不低,极浅显一小我。程谦常外头应酬,对这纪主簿也是不卑不亢。
返来与纪主簿抱怨道:“搬来这几日,前三日上,自县令家娘子往下都极客气,过了三日,便似不熟谙我普通,且要我蹭前擦后阿谀,气煞我也。”
何氏一转眼睛,拍掌道:“晓得,这些人不定巷子里住了几辈子,就是地头蛇,不定晓得城里甚么事。且你是官,他们家无官,且要凑趣我。待他们好了,是我们仁慈,于你官声也好哩。”
老妈妈拿捏了一会儿阵子,小个儿丫头机警些,上来给她捏肩捶背,半晌方换回一句:“今后谨慎些,现在郎君做了官儿,下人也要比旁人有模样哩。”
几个娘子一齐道:“她家郎君是疼她。”又一齐息声。屋里静得好不难堪。何氏心中稀有,也不点破,却有些为程秀英难过――好好小我儿,自家样样全面,唯缺一兄弟,便有这难堪处境。听县令娘子说西南山上寺庙颇灵,不如邀她一山拜拜,自家求出息,好使程娘子求个子。
见这小厮过来,两个丫头取了空壶、开了酒坛子,使个小些阿谁有8、九岁丫头,口称“哥哥”:“又罄了这几壶,前头能够喝。”大些阿谁有十1、二岁,也说:“哥,外头可热烈?都是甚样人哩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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邻里一阵喝采,三人兄弟把醉死人拖了下去。程谦内心不定,不知他娘子背面是不是也碰到普通事情,遁辞解手,袖里捏出个小银角子,央来送解酒汤老妈妈:“劳烦妈妈去看我家娘子,她本日穿绣葡萄红绫小袄,白挑线裙子,二十高低,头上有枝梅花簪子就是。”
两个丫头一齐点头:“好妈妈,再也不敢了。”想娘子连郎君都要吵架,又恳求老妈妈不要奉告何氏。
恰厨下老妈妈出去,何氏眼尖:“你这老货,又来何事?”老妈妈笑道:“我怕小丫头前头扎手裹足,令她们来服侍娘子,老身自到前头送汤,遇一个好俊郎君,央我来看他家娘子哩,道是穿红小袄儿、白挑线裙子,头上有梅花簪子便上。”
纪主簿心中本已制定了要看顾程家一二,图个好名声,见他如许喜:我还恐程家人畏缩,非常不雅相,如果订交,委实令人苦闷。现在他这般,倒好多相处。又拿眼睛看程谦,忽地皱起眉来。
又有李家大郎等顺次排上了队,赵家娘子丈夫赵大郎见不是个事儿,思自家与程家极近,娘子又与老安人认了干亲,上来与程谦得救。纪主簿欲待相拦,程谦对他微微点头。又有同来赴宴之里正、诸老者,因未有人醉酒肇事,且非本身家中,皆不好禁止。
程谦既生得好,行事也样样超卓,就招人妒。街坊教子,时而拿他作比:“程家半子,样样比你强,止不幸父母双亡。你也止父母上强些,我若死了,你另有甚?”因他是个赘婿,与大师分歧,也翻不了身,平素年青男人们也就压着这份心。本日倒是仆人家格外宠遇他,虽不至形影不离,腔调声气乃至眼神,都有些分歧了――不由愧恨,便要让程谦出一出丑。
且不说厨下一老两小如何打发时候,席上又是另一种热烈。
“你就只会读书罢哩,甚都不懂。杨家四个儿子,柳家三个儿子另有两个闺女未出阁,我看他们各家使唤来送帖子人,模样与程家也差未几,又同住一条巷子,可见家业也差未几,两家老爹一去,分个家,一拆二拆,还剩多少?反不如人丁略少些。颠末事人家,比之过惯别扭日子,会度日。”
纪家小厮晃晃手里酒壶,拔开盖一看,见底了,放到一旁一张高几上,见高几上已有五个空壶,向中间人说一声:“我去厨下灌酒。”一手勾着三只空壶,摇摇摆晃去了厨下。
纪家娘子何氏待街坊极是客气,纪家门内悉归她管,门外之事她也能做个三分主,但是此番倒是听了纪主簿之言,放心要与邻居们相处。初时何氏热炭般心机,自以今后交友官人家娘子,自家也是高人一等。孰料三日过后,县令家娘子还要往知府娘子跟前周旋一二,何氏一戋戋县中主簿娘子,初来乍地,诰命且无一个,知府娘子那边未免插不进脚。
但是两个脾气相投、一见仍旧之人,却未能比旁人多言语几句。柳家二娘子夸一句:“娘子家大郎好模样。”李家大娘子就接口道:“又有礼数又斯文,到底是读书人家小郎,比我家阿谁活猴强百倍。”
男人这里,已改了客气称呼,年纪相仿称兄弟,纪主簿已管柳家四十余岁那位老墨客叫起“老丈”来了。诸邻当中,纪主簿喜程谦。
何氏道:“既如此,我便多与程家娘子说话罢,她家不幸。程家娘子又年青,二三年生几个小子,家业又立起来了。倒比那杨家、柳家还易畅旺哩。”
纪主簿举人出身,略有些傲气,但是本朝之官,除非荫官,余者皆测验而来,能仕进,大半是进士、同进士,戋戋一举人,委实傲不起来。与同僚一处说话,并不比人高,纪主簿反而劝他娘子:“纵阿谀得好,我也只是个举人哩,举人仕进,难哦。你做好面子情便是。倒不如结好邻居,可不敢藐视这城里人,那程家老爹是秀才,他死了儿子也是举人。旁人家后辈也有读书,说不定还能出进士。”
纪主簿可贵被娘子夸奖,也捋着蓄髯毛一笑。
男人那一处,推杯换盏,投壶为戏,又有两三个卖唱被纪主簿费钱请了来,因娘子们不远处,且不知纪主簿家民风如何,故而不敢调笑。纪主簿一看,肚里放下内心:此地民风浑厚,甚好,甚好。
纪主簿道:“这又捣蛋,程家儿子也无一个,如何比得杨家、柳家人丁畅旺?”
纪家一儿一女宴前都叫来见过街坊认人,眼下虽已不席上,另有很多娘子都夸他们。何氏听得高兴,又服膺取与丈夫所议之事,且见秀英生得姣美,兼说话痛并不怯场,各述来源毕,又为林氏引见――极对胃口。
老妈妈且气且笑:“哪个教你们背后嚼仆人家舌头?看眼里,不要放到舌头上!守些本份罢,咱家娘子不好相与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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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不防被老妈妈一巴掌拍背上:“酒灌好了,你还不取了去,迟误了客们吃酒,看不打折你脚!再丫头们面前胡吣,老迈耳刮子打你。”
何氏便兴兴头头地下了帖子回请众街坊,把一身做夏衫拿出来穿,又把离家前族里婶娘送一套金头面拿出来插戴,翻箱子把宝贝一双羊脂玉镯子也套手上,命小丫头捧着菱花镜,自家看个不住。
几人一搭一唱,勾着何氏说着养孩子如何如何。程秀英心中暗恼,冷眼瞅着,这些人一坐,各自结成片儿,独赵家娘子林氏与她说话还自些。旁人似畏与她说话普通,直如怕她磕了碰了――程秀英暗想,竟是把人不当好人看了。
程秀英也喜好何氏。这何氏三十高低年纪,长得不俊不丑,个头不高不矮,看着就是个平凡人。边幅虽浅显些,倒是个爽人,说话略带些西面口音,却咬字清楚,听得人神清气爽。她知这纪家之事,纪家娘子颇短长,暗合程秀英脾气。
小厮儿涎着脸向老妈妈讨了一回饶,托着托盘,一道烟往前头送酒去了。留下两个丫头问老妈妈:“江州府里也有与咱家郎君一样怕娘子人啊?”
到得背面,女人们却不兴灌酒,都斯斯文文地喝――多数是吃菜、说话。
大丫头取一张黑漆托盘来,把灌好酒壶往上一放:“使这个托着去,好拿。”
众邻居内却有些不忿之人,诸人皆是邻里,平素昂首见低头见,但是见邻对程谦这个赘婿与旁人分歧,不由极不平气。世人提及一个妒字,便要赖到女人头上,连这个字,都要写做女字旁,实不知这男人妒起来,比女人要狠上千面倍。
小厮见老妈妈并不禁止,堆起个笑容儿来问了一句:“妈妈好。”方咳嗽一声,讲了起来:“外头郎君们,与咱家郎君喝得高兴哩,都与郎君投机,”把头一低,挤了挤眼睛,“见了唱都不敢抬眼看,看一眼唱,还要看一眼后堂――都怕自家娘子……”
程谦见赵大郎喝了十盅眼神有些直,拎起他衣领,把他安到座儿上,自拎了壶酒,与人周旋。未几时,杨二李大柳三皆倒于桌下,程谦脸泛桃花,捏着酒盅儿灯下嘲笑。
次是杨家杨二郎:“能与他喝,也要与我喝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