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家宅子前后七进,占地颇广,既因余家之财,又因族中子侄仕进,方买得此宅。余太公书房里也放几个书架,摆些书册卷轴,桌上也是笔墨纸砚。余太余年过四旬,身材微胖,颔下有须,穿一件圆领长衫儿,却不案前坐,只窗下一张榻上,与个山羊髯毛瘦子对坐。
李妈妈禀过秀英,秀英想,大几岁总会服侍,且婢女也止十岁罢了,既识文解字,亦可催促了玉姐长进,便叫婢女做了伴读。自此婢女便伴玉姐读书,倒也聪明聪明,玉姐想要甚么,眼睛一转,她便捧了来。果儿不吭声为玉姐缝了书袋儿。唯朵儿懵懂,听李妈妈说要教她如何服侍姐儿,看一眼玉姐,又听了秀英之命,便乖乖应了。每日里玉姐下课返来,她便数说本日做了甚么,李妈妈又夸她了如此。
说得秀英咬着指头沉思。
这一日是赵大娘子何氏使送了一盘梅子,秀英吃着好吃,又拣十来个装两只小碟,配些儿茶果点心,使朵儿送了去。朵儿记取时候,看一眼日头,好下课了,便到苏先生屋。恰婢女开了门走了出来,弯下腰,伸脱手来:“小丫头又来了?姐儿还说你哩,累不累?我来拿。”
斯须用过茶点,苏先生不准玉姐坐着,需求起家略走半晌方好,且言是摄生。玉姐便要扶苏先生一道走,苏先生笑骂:“你自去,又弄鬼,你自家看你阿谁条儿!我扶着你头还差未几!”
余太公一拍额头:“倒是个机遇哩!官家、梁相一力要与沈尚书昭雪哩,正可此时与他搭上线。只不知,他端的是沈家公子?”
山头髯毛姓车,子文倒是他字。捻一捻须道:“昔年沈尚书因东宫事狠获咎了皇太后与国舅家,免了官儿不说,又把他家长流。阖家烟瘴之地死绝了,只要沈公子逃将出来。这沈公子传说左耳垂上一颗红痣,右手上有疤,算年纪本年恰是二十五岁。观他去处,虽已落魄,不是公侯家也养不出这般辞吐来。是都城口音,生得又俊,看来倒似真是沈家公子。”
程谦只吃两颗,又喂秀英一颗。吃罢饭,往苏先生处去。哪料他说“管他做甚”余家,却正说着他,又生出一段故事来。
小喜见缝插针,向何氏道:“娘子劝劝我家娘子罢,老安人不叫乱走,娘子偏走来,我们夹中间儿,可可儿把我们挤瘦了。”说得何氏往她脸上拧了一把:“你这张嘴儿倒好。”
正房里,秀英却问程谦:“你本日又返来晚了,但是有报酬难你?”
何氏嗔道:“又不是头回了,还这般率性哩。”
余老太公道:“子文可有掌控?”
婢女便上前,取了一碟,故道:“这回我可拿得了罢?”先往苏先生那边送,明智忙接了道:“妹子生受了,我来服侍先生,妹子拿与姐儿罢。”婢女复取了一碟放于玉姐手边,又去斟茶、摆糕点,口齿聪明道:“这时候儿吃这个是好了,暑气上来时,甚都懒待吃,用些酸酸,倒好开胃哩。”
子文道:“早不知发卖往那边了。纵寻着了,也须些光阴。只恐官家等不及与沈尚书平了反,不于他落魄时相帮,做成个雪中送炭,便没甚意义了。锦上添花事儿,纵做得好,也没甚好处。看此人也不似凡品,迟早有出头之日,连日探听,一个赘婿能掌若大师业,总不会太差。管他是与不是,援上一手,总有收回时候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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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向来了果儿与婢女,李妈妈以这两个年长些,会服侍些,把朵儿扣下来教她做针线、做扫地等活计,要使她两个服侍笔墨去,只拿不定主张派哪个去,又将另一个留下来做甚么。便问这两个各擅甚样活计。
秀英听闻何氏到来,万般欢乐:“嫂子可来了!想煞我!”口气非常欢乐,她实是叫拘得太紧。
玉姐捏起颗梅子尝了,略酸又带着甜味儿,非常适口,又捏一个送到朵儿嘴里:“你也吃。”初见朵儿时她便面黄肌瘦,吃相吓人,玉姐留了意,生恐她再饿着,有吃便分与她些。朵儿也不拒,张口咬了,颊上鼓鼓嚼着,看得玉姐一笑。
不必晚间,后半晌玉姐昼寝起来,便写字儿,婢女磨了一缸子墨,辞职出来洗手,便堵着朵儿问。朵儿呆道:“没说甚。”再问,亦不答。这家中高低,她统共只听一个半人,一个是玉姐,半个是李妈妈。李妈妈教她,做使女,不成嘴碎说仆人家事,她便把嘴巴闭起,直似个蚌壳儿。
秀英便问县令如何,县令娘子如何。何氏笑道:“才这一二日,哪看得出甚好与不好哩。县令姓陈,我们女眷并未曾见着他,只见着他娘子哩――倒是比走李县令娘子年青些儿。”两人又说些梯己话。
因秀英有孕,房中很多吃食,揣着小,就想起大,时不时装一匣子茶果,也不使旁人,只叫朵儿送往苏先生处,与他们师生吃。李妈妈叮嘱:“学精点儿,有些眼色,你觑着先生住下了不讲课时候儿方好出来。”到第二回上,朵儿便记着了,一板一眼照做。
里头明智出来:“先生与姐儿叫哩。”
两人入室内坐定,何氏方道:“早该来哩,实是因县令又到了,我家那囚徒又要见上峰,我们也要见见县令娘子。余家原是费钱打通了枢纽,现在来了县令,恐又要多花一注钱哩。好轻易官上任,府尹又调走,又要送行。每日里回家晚了,又不好打搅了你。”
玉姐正上课,苏先生课,从不准走神儿,即使家中来客,只要无人来唤她,玉姐也不能自跑了去见。因玉姐有三个侍女,苏先生却不准都随了来,只许留一个服侍笔墨。这算是份优差,原就是朵儿,她并不聪明,听也听不懂,只能记得一鳞半爪,不懂却也不问,极是温馨。苏先生反以其本份。
秀英笑道:“亏他是个大户!毕竟是商户。这等事,问男人家不如他娘子问女人家哩。向来婚姻门当户对,那些个都是眼面儿上,不须问便知。女人家出嫁,要看家里好欠好处哩,问个男人,哪得知?”
入得房内,玉姐便问:“你们外头说甚?”婢女道:“我看她个儿小小,拿着累,要接来,她偏要自家拖着往内里闯。”朵儿眼巴巴看着玉姐,小声道:“娘子叫送与姐儿,不叫与旁人。”婢女嗔道:“看这呆样儿。”
程谦把她肩膀一揽,把手往她小腹上一放:“谁个难堪我?没甚大事,只余大户那边磨牙,他一时说要租仓栈,一时说要看铺子,也探听城里事。好与他家二姐儿当场寻个好婆家。”
果儿道:“爹娘时,也教几个字儿,爹娘去了,便常做些活计,也会针线,也会灶上活计。”婢女度李妈妈之意,道:“奴原家中识过几个字,也与家中姐儿一道读过几天书。针线上倒好只做小件儿,并未学裁剪。”
秀英道:“另有梅子,间壁送了一大盘子来,盛了几碟分与他们尝了,这里有留与你,开胃。外头好忙了一天,多吃些儿。赵家太殷勤,我怀玉姐时也未曾这般,不知存甚心。”
婢女怏怏道:“小白痴,倒会护食哩。”伸手将朵儿脸上拧了一把。
朵儿拎着小食盒手一躲,昂首看着婢女:“娘子叫我送与大姐儿哩,不与你。”
何氏忽问道:“玉姐呢?”
程谦道:“又不是你我嫁女,管他做甚?面子上事儿,答一句罢咧。”
余太公苦笑道:“你哪知?冤孽哩,闺女要老爹命哩!死丫头瞧上他哩,他又是人家半子。如果沈家公子,凭他怎地,我只好为她运营。若不是,趁早发嫁了这孽障。”
却说秀英自打有了身孕,程宅万事谨慎,也不招乱人入门,也不往出赴宴。除开程谦须得出门摒挡生存,其他自程老太公往下,皆家中,素姐把间小佛堂摒挡洁净,日日鲜花香果,自家闭门诵经。林老安人领着吴妈妈,埋头照看秀英饮食起居,拘得秀英非常烦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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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姐便带朵儿走几步,婢女见插不出来,乃同明智一同跟苏先存亡后,又谨慎问苏先生本日与玉姐所讲之书:“奴也听得1、两句,先生说倒好与先时听不大一样。”苏先生一笑:“大家有大家解法。”也未几言。明智看了婢女一眼,婢女把头别畴昔看玉姐正与朵儿说得欢。忽地,玉姐转过甚来,又冲她一笑,笑得婢女心下暗奇,深思晚间要问朵儿一问。
子文道:“没有九分,也有六分,纵问,他必不肯答。却有个左证――沈尚书夫人姓洪。又会文,又会武,好一手连珠箭。到江州日子也对得上。东翁动静不会假罢?”
朵儿把头直摇:“你让开,姐儿等吃哩。”
何氏见她如许,也是欢乐:“你怎地自出来了?这大日头,你可经不得这般晒。”秀英与她携动手儿入内:“我就来迎嫂子一回,值甚?竟日里屋也不叫我出哩,闷杀人!”
厚德街上街坊闻得此事,也要叹两句:“但愿得一个哥儿。”不管年初生隙之游家遗孀陆氏,抑或小有惭愧之赵家媳妇林氏,皆遣人问好。林氏思,若秀娘此胎得男,玉姐与文郎倒端的相配。有纪主簿家娘子何氏,亲往见秀英。
“是我那侄儿得了动静,正寻摸哩,他倒盼着他那治下寻着,也是一件功绩,沈尚书也有些个弟子故旧,都是情面哩。沈家公子不会已投奔亲朋躲将起来罢?能够寻得沈家旧仆?”
程老太公口上不说,心间到底意,连素姐要往庙中布施,他亦不拦着。玉姐素机灵,见家中长辈如此这般,也不敢常往秀英面前靠。或往苏先生处读书习艺,或自屋内做功课,偶或往素姐处,陪她念佛。她又有三个使女相伴,虽则心中欣然,倒也不甚孤傲。
秀英原身分姐之故,见何氏未免多一分愧意,幸亏何氏气过一阵,亦明秀英难处,只把素姐认作个“不分好歹烂好人”,与秀英密切如常。这日,何氏摇着扇儿,带着个两个丫头,也不乘轿儿,径走往程宅来。
朵儿踮着脚尖儿将小食盒子放到张小桌儿上,取下盖子:“赵大娘子送梅子,蜜渍,娘子都说好吃哩。一碟与先生,一碟与姐儿,夏季里开胃提神儿。”难为她将秀英话一字不漏背了下来。
秀英道:“与她又买了两个丫头,一处混玩着罢咧。”何氏道:“是该早早与她养个听话丫头,你头回带来阿谁朵儿就好。”又问程谦迩来如何,且说秀英:“看好你家男人,你身子又粗笨了,男人好这时偷腥哩。我家阿谁死鬼,我怀上了就押着他读书哩,反正他必要考功名。眼下他还忍得住,过些光阴可难说哩,你要早早想好了对策。”
婢女双手闪当空,顿一下方笑道:“个小蹄子,端的呆哩。那么些小我、那么些个事儿,哪有样样径放到姐儿跟前?都交与姐儿,要我们有甚用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