偷眼瞧着陆焉神采，见他沉郁不言，心知十拿九稳，继而再上前一步，进步了调子说：“大人，您说不幸不成怜？”
不说还好，这话一入耳，景辞更是哭得一发不成清算，几近是撞进他怀里，抱紧了呜哇哇大哭，“呜呜…………我恨死你了，恨死了你…………你如果个一穷二白的举子也好啊…………恰好…………呜呜呜…………再不成…………就是个舞刀弄枪的千户都不打紧…………我恨死你了…………为甚么要如许，为甚么…………”
春山便觉着，余九莲此人，彻夜必死无疑。
春山道：“只是这余九莲领来个周姓妇人，说只寄父见了人，必然要谢他。”
陆焉只听了个周姓，再看这妇人上身穿姜黄色交领短袄，下穿柳绿窄斕马面裙，梳妇人发髻，只要一根赤金簪子装点。杏眼桃腮，身材窈窕，模糊能忆起昔日表面，贰心中蓦地一沉，但面上半点不露，冷冷道：“这是作何？余长老也要献上扬州瘦马以博宦途？”
他稍稍侧过脸，随行两个黑衣短打便让出道，将角落里纤瘦柔媚的年青妇人领出来，推到陆焉跟前施礼作揖，怯怯道：“妾身周氏，见过大人。”
“你不惊骇么？”她问。
余九莲道：“既然大人开口，奴自当从命。”
“嗯——”拉着她上轿，安设在膝头，这软趴趴的小人儿总算诚恳，但靠在他胸前，一会儿拉扯他巾帽下缀的飘带，一会儿又拉扯他腰间麒麟玉佩，总之没个消停。
陆焉并不看他，懒懒揭开杯盖，绕着茶香四溢的杯盏画上一圈，等他自投坎阱。“是礼是兵何必赘言？领到跟前来自有辩白。”
“那…………我住哪儿？”
这恼人的情素，令人一时喜一时悲，一时甜一时苦，上一刻缠绵缠绵，到面前又愁绪满怀，临水而建的小屋，无人私语，耳边唯有风过树梢沙沙声，搔动着本就展转难耐的心。
景辞拉长了尾音，装模作样地问：“那我真就过夜在提督府啊？”
“臣那里敢。”
周氏赶紧跪在陆焉脚下，眼中含泪，细声细气说话，“妾身有眼不识泰山，还请大人宽恕则个。”顶着余九莲眼神压迫，连续给陆焉叩首了三个头，再抬脸时眼圈泛红，轻荏弱弱娇娇怯怯，好个不幸模样。
云遮月，此夜无光，东淮居灯火透明，余九莲一行人在正厅里已等待多时。门开，他眯眼瞧见曾穿透他血肉的仇敌，相逢于寒夜肃杀的提督府，余九莲着绛紫色盘领长袍，脚蹬皮扎，再浅显不过的布衣装束，转过身来一张惨白如纸的脸，眼角一道暗红的疤从眉骨延长至鬓边，明显是新伤，办事倒霉，回教受刑，狰狞可怖。
“走吧——”他长叹一声，松开手。但是景辞率性，环住他后颈不肯放，怯生生小模样伸长了脖子凑到他耳边说：“你不要我了？”
前头传来一句问，简短有力，“人呢？”
“怕甚么？”
景辞懒洋洋倚着他，浑身好似没骨头普通被半推半拉着向前走，这模样如果让老夫人瞧见了，可真少不了一顿经验，但在陆焉跟前，她一贯是半点顾忌没有，胡天海地地率性。
陆焉被怀里这只自鸣对劲的小狐狸逗笑，抬手捏她脸颊，“可真是…………”
陆焉一抖袍子，坐于右边太师椅上，勾一勾嘴角，挖苦道：“余长老美意本督心领了，无法本督府上不缺牲口，余长老还是另谋高就吧。”
“我看你眼睛里正骂我呢…………”说着抬开端来，与他切近了，认当真真地揣摩他宝石似的眸子子里映照的是甚么，偶然使然，不慎找到本身的影，带着他眼中流转的和顺，清楚是另一个景辞，一个完美无瑕再无缺憾的景辞，是重新月到满月的美满，也是自初春到隆冬的枝繁叶茂。她俄然间鼻酸，泪水毫无预警，充盈着琉璃般透亮的眼瞳，肩舆停了，却无人来挑帘，她与他悄悄相守于此夜。
她又点头，“我没怪你…………我就是…………我就是内心难过…………”
排闼出来，风也冷上几分，拜别时亲吻景辞眉心的人或许并不是他，起码不是面前冷若冰霜的陆厂臣。
春山道：“西园东淮居，早早把守起来，就算他余九莲平空长出一对翅来，也飞不出提督府，只是…………”
何尝不是一出“断袖”嘉话。
“万一…………万一我变了心，假戏真做…………”
他的指腹抚过她灼烫的泪，放在舌尖，尝到她的咸涩与心伤，哑然道：“如何了？说哭就哭的。”
如此霸道，哪管他是战是降？都凭权力说话。
陆焉负手在后，冷哼一声：“好大的口气。”
他无法地笑，“好好好，娇娇想哭就哭，我来哄着，谁让小尽是个小娇娇呢？不怕，哭完了我们再出去，了不得再让你哭坏一身衣。”
身侧树影婆娑，远山近水都在他脚下失容，春山低着头跟在他身后，眼中是他洁净的靴底以及行走间来回摆动的滚边曳潵，一个褶连着一个，一丝不苟，半点讹夺都不能有。
景辞道：“那你别让我嫁人了，我惊骇…………”
“是甚么？想说我可真是个小不要脸的？”
余九莲的神态仍然如旧，吊儿郎当没规没距，故交相见才牵出个笑模样来，眸子子滴溜溜转着——勾人。伶人的女气追着一个柔媚眼神，便都出来了，“陆大人，好久不见，大民气里可念着奴？瞧大人模样，想必是将将从软玉温香里抽身，倒是奴来的不是时候。”
“不会有那么一天。”他沉声笃定，因他不答应，宁肯相拥烧成灰烬，也不肯见她阔别，他原不是“人”，因赶上她才觉着本身仍活着。
语到此处，陆焉还是按兵不动，若老衲入定，单单望着杯中浮茶，余九莲目睹此法并不见效，便转而对住怯胆小弱的周氏道：“夫人还不来拜见陆大人？大人但是当朝红人，响铛铛的九千岁，权倾朝野无人能及，你如有苦要诉，何不对大人申明？”
余九莲成竹在胸，不紧不慢地应对道：“大人谈笑，此妇人乃敏杭人士，年幼时展转到都城探亲，原就住在提督府茹月楼，无法世事多变，杨家出事，这妇人被接回故乡，受继母逼迫送到富人家府上给个糟老头子做妾，可谓出身飘零可悲可叹，又传闻当年是同杨家哪一名公子订过娃娃亲，如果杨家尚在，这周氏说不定已是诰命夫人…………”
玩够了，又装出一副难堪模样，嘟囔道：“夜宿府外，我这传出去，可就真嫁不出去了呢…………”清楚是在笑，一出欲拒还迎也演不好，只差对劲，“那我可就赖着你了，陆大人，陆厂公，现在悔怨还来得及。”
陆焉无法，将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，垂怜之心溢于言表。
自今上中毒事发之日起，各州府为表忠心抢头功，倾力而为搜索白莲教教徒，特别都城与临安府，力度之大前所未料，余九莲一帮人或是接受不住，终究肯到跟前来低头乞降，哀声告饶，跪下当狗，只是不知拿出甚么筹马来同他换近年安闲。
她咬着下唇，想忍但没能忍住，哽咽着带着颤音说：“我就哭，我就是爱哭！”
“只是甚么？”
“说甚么傻话，天气不早了，先将你安设好。”
“不怕不怕，有我在，毫不让他碰你。”
余九莲挽上一个兰花指，捏着一缕长发，娇笑道：“大人还是如此雷厉流行，不改豪杰本质，真是让奴家，好生敬佩，好生敬佩，恨不能就随了大人，平生一世为奴为婢也好。”
“总不会委曲了你。”他任由她小尾巴似的拖着，手臂收紧，几近是将她整小我夹在腋下往前走。
夜深，月如钩，折腾了一整日，景辞也累得很，由着陆焉服侍着洗脚擦脸，换一套秋香色寝衣，迷含混糊塞进被子里。
余九莲略低一低头，装出个凄然模样，开口道：“大人如此说，奴好生委曲。奴这里，原有大礼奉上。”
他微浅笑，“让娇娇悲伤，本就该怪我。”
他环紧了她，在身后悄悄拍着她的背，慈父般暖和缓煦，低低道：“怪我，都怪我…………我若不是我…………那多好…………”
闻声有人轻叩门扉，为她掖好了被子，他起家便要出门，不料这小人儿睡着了也不安生，玉白的小手拉住他衣袖，眼睛还是闭着的，沉沉坠在好梦里。但给他留下困难，眼睑她睡的香，怎生忍心打搅，但是春山在门外探头探脑张望，显是焦急，他俄然间升起一股“*苦短日高起”的愁绪，无可何如间朝立在一旁的丫环杨柳使个眼色，递一把剪刀来，剪下半片袖，留在原地陪她入眠。
陆焉嗤笑，“送命哪分时候？将死之人何必多话，说吧，你亮的是甚么招数，求得是甚么恩赐？”
第五十六章周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