⑾《广弘明集》唐朝和尚道宣编,三十卷。内容系编录自晋至唐申明佛法的文章。邢子才(496―?),名邵,河间(今属河北)人,北魏无神论者。东魏武定末任太常卿。元景(?―559),即王昕,字元景,北海剧(今山东东昌)人,东魏武定末任太子詹事,是邢子才的老友。
⑦“花之繁华者也”语见宋朝周敦颐《爱莲说》:“牡丹,花之繁华者也。”
②西滢先生之所谓“某籍”在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门生反对校长杨荫榆事件中,鲁迅等七名教员曾在蒲月二十七日的《京报》上颁发宣言,对门生表示支撑。陈西滢在《当代批评》第一卷第二十五期(一九二五年蒲月三旬日)颁发的《闲话》中进犯鲁迅等人说:“之前我们常常传闻女师大的风潮,有在北京教诲界占最大权势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励,但是我们总不敢信赖。……但是这篇宣言一出,免不了流言更加传播得短长了。”某籍,指鲁迅的籍贯浙江。陈西滢(1896―1970),即陈源,字通伯,当代批评派首要成员。
⑨“老狗”汉朝班固《汉孝武故事》:栗姬骂景帝“老狗,上心衔之未发也”。衔,挟恨在心。“貉子”,南朝宋刘义庆《世说新语・惑溺》:“孙秀降晋,晋武帝厚存宠之,妻以姨妹蒯氏,室家甚笃;妻尝妒,乃骂秀为貉子,秀大不平,遂不复入。”
那么,俄国也有这类骂法的了,但因为究竟没有中国似的精博,以是名誉还得归到这边来。幸亏这究竟又并非甚么大名誉,以是他们约莫一定抗议;也不如“赤化”之可骇,中国的阔人,名流,高人,也不至于骇死的。但是,虽在中国,说的也独占所谓“劣等人”,比方“车夫”之类,至于有成分的上等人,比方“士大夫”之类,则决不出之于口,更何况笔之于书。“予生也晚”,赶不上周朝,未为大夫,也没有做士,本能够放笔挺干的,但是终究改头换面,从“国骂”上削去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,又改对称为第三人称者,恐怕还因为到底未曾拉车,因此也就不免“有点贵族气味”之故。那用处,既然只限于一部分,仿佛又有些不能算作“国骂”了;但也不然,阔人所赏识的牡丹,劣等人又何尝觉得“花之繁华者也”⑦?
不管是谁,只要在中国度日,便总得常听到“他妈的”或其相类的口头禅。我想:这话的漫衍,大抵就跟着中国人萍踪之所至罢;利用的遍数,怕也一定比客气的“您好呀”会更少。借使依或人所说,牡丹是中国的“国花”,那么,这便能够算是中国的“国骂”了。
③“犹银河而无极也”语见《庄子・清闲游》:“吾惊怖其言,犹银河而无极也。”银河,即银河。
本篇最后颁发于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七日《语丝》周刊第三十七期。
中国人至今另有无数“等”,还是依靠家世,还是倚仗祖宗。倘不改革,即永久有无声的或有声的“国骂”。就是“他妈的”,环绕在高低和四旁,并且这还须在承平的时候。
⑧“夫子”见《左传》文公元年,楚成王妹江骂成王子商臣(即楚穆王)的话:“呼,夫子!宜君王之欲杀女(汝)而立职也。”晋代杜预注:“夫子,贱者称。”按职是商臣的庶弟。“奴”,《南史・宋本纪》:“帝(前废帝刘子业)自发得昔在东宫,不为孝武所爱,及即位,将掘景宁陵,太史言于帝倒霉而止;乃纵粪于陵,肆骂孝武帝为奴。”,鼻上的红疱,俗称“酒糟鼻子”。“死公”,《后汉书・文苑传记》祢衡骂黄祖的话:“死公!云等道?”唐朝李贤注:“死公,骂言也;等道,犹今言何勿语也。”
因而他们抵挡了,曰:“他妈的!”
⒀刘时中名致,字时中,号逋斋,石州宁乡(今山西离石)人,元朝词曲家。这里所引见于他的套曲《上高监司・端方好》。曲子中的“好恶劣”,意即很无知。“表德”,即正式名字外的“字”和“号”。“声音多厮称”,即声音不异。子良取音于“粮”。仲甫取音于“脯”。君宝取音于“饱”。德夫取音于“脯”。《乐府新编阳春白雪》,元朝杨朝英编选的一部散曲选,共十卷(另有九卷本一种)。
唐今后,自夸族望的民风垂垂消弭;到了金元,已奉蛮夷为帝王,自无妨拜屠沽作卿士,“等”的高低本该今后有些难定了,但偏另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进“上等”去。刘时中⒀的曲子里说:“堪笑这没见地贩子匹夫,好打那好恶劣。江湖朋友,旋将表德官名相体呼,声音多厮称,字样不寻俗。听我一个个细数:粜米的唤子良;卖肉的呼仲甫……开张卖饭的呼君宝;磨面登罗底叫德夫:何足云乎?!”(《乐府新编阳春白雪》三)这就是当时的发作户的丑态。
别的国度里如何,我不晓得。单晓得诺威人Hamsun④有一本小说叫《饥饿》,粗暴的口气是很多的,但我并不见这一类话。Gorky⑤所写的小说中多恶棍汉,就我所看过的而言,也没有这骂法。唯独Artzybashev⑥在《工人绥惠略夫》里,却使无抵当主义者亚拉借夫骂了一句“你妈的”。但当时他已经决计为爱而捐躯了,使我们也失却笑他自相冲突的勇气。这骂的翻译,在中国原极轻易的,别国却仿佛难堪,德文译本作“我利用过你的妈”,日文译本作“你的妈是我的母狗”。这实在太费解,――由我的目光看起来。
晋朝已经是大重家世,重到过分了;华胄世业,后辈便易于得官;即便是一个酒囊饭袋,也还是不失为清品。北方国土虽失于拓跋氏⑿,士人却更其发疯似的讲究阀阅,辨别品级,保护极严。百姓中纵有俊才,也不能和大姓比并。至于大姓,实不过承祖宗余荫,以旧业骄人,空肚高心,当然令人不耐。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护符,被压迫的百姓天然也就将他们的祖宗当作仇敌。邢子才的话固然说不定是否出于愤激,但对于躲在家世下的男女,却确是一个致命的重伤。势位声气,本来仅靠了“祖宗”这唯一的护符而存,“祖宗”倘一被毁,便甚么都倒败了。这是倚赖“余荫”的必得的果报。
“劣等人”还未发作之先,天然大略有很多“他妈的”在嘴上,但一遇机遇,偶窃一名,略识几字,便即高雅起来:雅号也有了;成分也高了;家谱也修了,还要寻一个鼻祖,不是名儒便是名臣。今后化为“上等人”,也如上等前辈一样,言行都很温文尔雅。但是愚民究竟也有聪明的,早已看破了这鬼把戏,以是又有俗谚,说:“口上仁义礼智,内心男盗女娼!”他们是很明白的。
④Hamsun哈姆生(1859―1952),挪威小说家。《饥饿》是他在一八九○年颁发的长篇小说。
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:或表惊奇,或表感服。我曾在故乡瞥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餐,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:“这不坏,妈的你尝尝看!”那父亲答复道:“我不要吃。妈的你吃去罢!”则的确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“我的敬爱的”的意义了。
但人们不能蔑弃扫荡人我的余泽和旧荫,而硬要去做别人的祖宗,不管如何,老是卑鄙的事。偶然,也或加暴力于所谓“他妈的”的生命上,但大抵是乘机,而不是造运会,以是不管如何,也还是卑鄙的事。
这“他妈的”的由来以及始于何代,我也不明白。经史上所见骂人的话,不过是“夫子”,“奴”,“死公”⑧;较短长的,有“老狗”,“貉子”⑨;更短长,触及先代的,也不过乎“而母婢也”,“赘阉遗丑”⑩罢了!还没见过甚么“妈的”如何,固然或许是士大夫讳而不录。但《广弘明集》⑾(七)记北魏邢子才“觉得妇人不成保。谓元景曰,‘卿何必姓王?’元景变色。子才曰,‘我亦何必姓邢;能保五世耶?’”则很有能够推见动静的处所。
⑩“而母婢也”《战国策・赵策》:“周烈王崩,诸侯皆吊。齐后往,周怒,赴于齐曰:‘天崩地坼,天子下席,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[昔斤]之。’(齐)威王勃然怒曰:‘叱嗟,而(尔)母碑也!’”“赘阉遗丑”,陈琳《为袁绍檄豫州(刘备)文》:“操赘阉遗丑,本无懿德。”赘阉,指曹操的父亲曹嵩过继给寺人曹腾做儿子。
我生善于浙江之东,就是西滢先生之所谓“某籍”②。那处所通行的“国骂”却颇简朴:埋头以“妈”为限,决不牵涉余人。厥后稍游各地,才始惊奇于国骂之广博而精微:上溯祖宗,旁连姊妹,下递子孙,提高同性,真是“犹银河而无极也”③。并且,不特用于人,也以施之兽。前年,曾见一辆煤车的只轮堕入很深的辙迹里,车夫便愤然跳下,出死力打那拉车的骡子道:“你姊姊的!你姊姊的!”
⑥Artzybashev阿尔志跋绥夫。参看本卷第164页注⑤。
同一的意义,但没有邢子才的文才,而直出于“劣等人”之口的,就是:“他妈的!”
要进犯高门大族的坚毅的旧堡垒,却去对准他的血缘,在计谋上,真可谓奇谲的了。最早发明这一句“他妈的”的人物,确要算一个天赋,――但是是一个卑鄙的天赋。
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九日。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⑿拓跋氏当代鲜卑族的一支。公元三八六年拓跋[王圭]自主为魏王,后日趋强大,占有黄河以北的地盘;公元三九八年定都平城(今大同),称帝改元,史称北魏。
⑤Gorky高尔基。参看本卷第189页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