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微道:“小童,把花丢给我。”

张岱也来了兴趣,唱道:“今后后玉容孤单梨花朵,胭脂浅淡樱桃颗,这相思何时是可?昏邓邓黑海来深,白茫茫陆地来厚,碧悠悠彼苍来阔;太行山般高瞻仰,东洋海般沉思渴。毒害的恁么……”

如许大呼王微姑实在不大象话,张原晓得三兄喝醉了喜好唱一段,便道:“三兄,唱一出《单刀会》吧。”

王微这时在船头铺一张莞席,搬了一张小案,那枝并蒂莲养在一个青瓷瓶中,王微跪坐在莞席上,铺纸研墨,要画这并蒂莲,白了薛童一眼,说道:“取一分银子,让镇上店家给你烹制,吃了从速返来,莫要贪玩。”

穆真真见王微画得美,不由赞道:“王姐姐画得真好,和我家少奶奶普通,我家少奶奶上回画了蹴鞠图,还画了六幅灯景画,有一幅是牡丹花下的青蛙,那青蛙好似要蹦起来。”

薛童脚边那串鸟俄然扑腾起来。鸣声清脆,似在叫着“饶命,饶命——”

薛童便将那枝并蒂莲向船头掷来,王微眼疾手快,纤手一扬。就已接住那枝莲蒂,拈花赏看,一边的穆真真悄悄称奇,心想这位王姐姐好生敏捷。

王微到张原的舱室里坐着,听穆真真这么说,便问:“介子相公已经结婚了吗,谁家蜜斯?”

王微道:“那就先养着——姚叔,你去街上买个鸟笼来。”

穆真真道:“是会稽商氏的蜜斯,客岁下的大聘,尚未结婚。”

穆真真点头道:“是,面貌美,又多才又贤惠,我家奶奶很喜好,少爷更喜好。”

王微“哦”的一声,过了一会,问:“那商蜜斯定是才貌双满是吧?”

薛童道:“就在湖边。只要这一枝。”

穆真真顿时满脸通红,眼睛不知该往哪看——

阿谁名叫薛童的披发孺子午后一向不见人影,这时髦冲冲返来了,提着一串鸟,有黄头鶺、梅花雀、小豆雀……约有十几只,五颜六色,立在柳树下高高举着这串鸟给王微看,都是他用弹弓打的。

张萼道:“我那里醉了——范兄,文若兄,你说我醉了没有?”

王微看着这堕民少女打心眼里欢乐的模样,夸奖道:“真真mm聪明,又生得斑斓,你家少爷也很喜好你是不是?”

薛童道:“已经歇下了。”

见穆真真羞窘难当,王浅笑道:“真真你看书吧,我去安息了。”

就听张萼叫道:“介子,我不与你赌李雪衣了,只与你赌王微姑。”

张原在一边忍不住笑,大兄和三兄这是在诉说相思之苦呢,王微同舟,把我这两位族兄迷得七颠八倒,这可费事,红颜祸水吗——

王微回过神来了,见穆真真看《史记》,惊奇道:“真真能读史吗!”读史的女子少,多数是读些风花雪月的诗词——

张萼哈哈大笑,说道:“朕赦你无罪,饶你鸟命。”

穆真真没敢打搅,自取了一卷《史记》来看。

张原忙道:“三兄醉了,从速睡觉去,从速睡觉去。”

薛童蹲下身检看了一下。说道:“左翅伤了,放了也飞不了。微姑要养它吗?”

穆真真有些对劲,却不敢闪现,说道:“都是我家少爷教我的,我客岁都不识字,《史记》、《左传》也是少爷让我看的。”

这浪船上有五位女子,王微及其小婢蕙湘、张岱的侍婢素芝、张萼的侍婢绿梅,另有一个就是穆真真,傍晚张氏三兄弟去岸上酒家陪范文若喝酒,这五位女子就都留在船上,用瓦钵煮粥,烹制几样小菜,穆真真厨艺也很在行,只是没有王微那么邃密,素芝和绿梅是没下过厨的,只会凑热烈——

薛童道:“有一只还没死透。”就待一脚碾上去,王微赶快喝住:“不要动。”问身边的穆真真:“真真,你听这鸟在叫甚么?”

王微沐浴了出来,半湿的长发披至腰臀,洁净的布袍未束腰,宽广大大,行步之间,腰肢款款,反而更显窈窕,素面不敷脂粉,却端倪如画,双眸傲视间,那灵动娇媚之态,让素芝、绿梅自愧不如,悄悄妒忌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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穆真真笑道:“奇了,似在叫着饶命。”

张岱也是醉态可掬,问:“饶谁的命?”

昆山并蒂莲,见之是吉祥、是吉兆,相传是元末大名士梅花道人杨铁崖的弟子顾阿瑛从天竺得来的异种。经心种植而成,非常可贵,这薛淀湖竟有野生的并蒂莲,天然更加奇怪——

穆敬岩便将鸟笼给那孺子,笑道:“这不是鹦鹉,却也能言,奇特。”

王微心中一动,同是贴身侍婢,这穆真真和素芝、绿梅大不一样,似是尚未委身的模样,不然不会羞成这般模样——

夕阳落到薛淀湖西岸的群山外,天空仍然很敞亮,朝霞如火,铺满半边天空,王微诸女用罢晚餐,这大热天,少不了要沐浴,这浪船上备有两只浴桶,男女分用,象穆敬岩、能柱他们那里要甚么浴桶,都是往河里一跳,洗个痛快——

“微姑莫要叱骂,我有希奇物给你看。”

张萼扭着脖子歪着脑袋看天,说道:“无月,那就看星星。”扯着嗓子叫:“王微姑,来看星星哪——”

张岱、张萼都有些醉了,由能柱和冯柱搀着,张原还好,喝酒过量伤身,他厥后是以茶代酒了,兄弟三人踏上船头,陡听一声厉叫:“饶命——”

王微嗔道:“不到日落你都不晓得要返来是吧。你打来这么多鸟做甚么!”

薛童承诺一声,缓慢地去了。

一个披发孺子从船舱里钻出来,踮着脚伸长了手向穆敬岩要鸟笼,说道:“这鸟是我的,我家微姑养的。”

张原吃了一惊,抬眼却不见有人。

薛童自用一把五寸小刀去河边宰鸟剥洗,这薛童十来岁,杀鸟不眨眼,手脚敏捷,很快将十来只鸟洗剥洁净,过来恳求王微帮他烹制——

“不。”张萼一口回绝,说道:“本日不唱《单刀会》,要唱《西厢记》。”便坐在船头拍舷嚎叫道:“——饿眼望将穿,馋口涎空咽,空着我彻骨髓相思病染,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!休道是小生,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。近庭轩,花柳争妍,日午当庭塔影圆。春光在面前,争奈美女不见,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——”

薛童嘻嘻笑着,将那串鸟放在地上。变戏法普通,手里多了一枝含苞欲放的莲花,竟然是并蒂莲——

张萼道:“如此良宵,睡觉可惜,唤她起来与我们兄弟一起弄月喝酒。”

穆真真虽不如何说话,但王微偏与她靠近,王微是最善相人的,张氏三兄弟的三个侍婢,就数这个堕民少女最是纯真朴素。

穆真真将灯芯剔亮一些,看着那一点灯火怔怔发痴,想着方才王微说的话,脸上红潮不退——

王微画得并蒂莲的欢乐垂垂淡去,有一种酸楚浮上心头,也不是妒忌,也不是恋慕,只是感觉自怜自伤,她父亲原是睢阳州学学正,告病回籍,却在途中归天,继母就把她卖给了扬州养瘦马的人家,卷了财物跑了,父亲的棺柩当时是存放在江北某地的一座小梵刹中,当时她年幼,记不得地名和寺名,只知尚未过江,在扬州以北——

王微道:“小童,把这鸟放了吧。”

穆敬岩道:“是鸟叫。”走畴昔从船头舱门上端摘下一个鸟笼,笼里那只鸟似鸽略小,玄色的羽毛象八哥,张岱、张原、张萼几个都没见过这类鸟,正打量时,这鸟又俄然来一句“饶命——”

穆真真羞得不可,巴不得王微从速分开,听得王微去隔壁舱室了,便又埋头要看《史记》,册页上的一个个字历历在目,每个字都认得,一行看下来却不晓得甚么意义,心不在焉啊。

天完整黑下来了,穆真真点上灯,抬眼一看,冷静不语的王微秀眉微蹙,美目含愁,不知在想些甚么?

王微喜道:“昆山并蒂莲吗,你那里采得的?”

张萼问那孺子:“你家微姑安在?”

素芝、绿梅几个都围在王微身边看她画莲,王微本来跟着假母马湘兰学画兰和竹,颇袭其韵,自客岁始得陈眉公指导,用彩墨较干,疏疏几笔兰竹,笔致柔中带刚,颇见风骨,这时用水墨画这并蒂莲,点染湿氲,清逸可喜,待暮色沉沉而下时,这幅昆山并蒂莲图已经画好,落款是万历四十二年仲夏辛未日草衣道人作于青浦舟中——

王微道:“花还没开呢,可惜了。”

……

邻舟传来鼾声模糊,范文若已入醉乡。

范文若酒量好、辩才健,与张原三兄弟把酒畅谈,到戌时末才回到漕河边,范文若的船就在浪船边上,在岸边拱手道别,各归舟中安息。

那只鸟还在惨痛地叫着,乍听象是在叫“饶命”,仔谛听却又不如何象了。只是哀鸣罢了。

张萼睁着醉眼张望道:“谁,谁要饶命?”

“微姑,微姑,这湖边鸟雀甚多,微姑你看——”

张岱比张萼醉得轻些,说道:“三弟,彻夜是蒲月三十,无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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