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九 田舍翁时时经理 牧童儿夜夜尊荣

若果夜间繁华,只算半世贫困。

莫翁情知是藏物,急叫他不要张扬。悄悄同寄儿,到那地点来。寄儿指与莫翁,揭开石板来看,果是一窖金银,不计其数。莫翁喜得打跌,拊着寄儿背道:“我的儿,偌多金银东西,我与你两人平生受用不尽!今番不要看牛了,只在我庄上吃些安乐茶饭,拿管帐目。这些牛只。另自雇人把守罢。”两人筹议,把个草蔀来里外用乱草补塞,中间藏着窖中物事。莫翁前走,寄儿驼了后随。运到家中放好,仍旧又用前法去取。不则一遭,把石窖来运空了。莫翁到家,欢乐无量,另叫一个苍头去清算牛只,是夜就留寄儿在家中宿歇。寄儿的床辅。多换划一了。寄儿想道:“昨夜梦中刻苦,谁想粪窖正应着发财,本日反得好处。公然,梦是反的,我要那梦中繁华则甚?那五字真言,不要念他了。”

夏耘勤勤秋复来,禾黍如云堪刈侄。

瑞气笼清晓。卷珠帘、次第歌乐,一时齐奏。无穷神仙离蓬岛,凤驾鸾车初到。见拥个、仙娥窈窕。玉佩叮当风缥缈,娇姿一似垂杨袅。天上有,人间少。那范阳公主生得面长耳大,曼声善啸,规行矩步,颇会周旋。寄华身为王婿,日夕公主之前对案而食,比前受用更加贵盛。

扰扰劳生,待足何时足?据见定,随家丰俭,便堪龟缩。对劲浓时休进步,须防世事多翻覆。枉教人白了少年初,空碌碌。

我贵我荣君莫羡,仕进何必读书人?

寄儿将楔刀撬将开来,板底下是个四周石砌就的大窖,里头多是金银。寄儿瞥见,慌了手脚,擦擦眼道:“莫非白日里又做梦么?”定睛一看,草木树石,天光玉影,面前历历可数。料道非梦,便把楔刀草根一撩道:“还干那谋生么?”取起五十多两一大锭在手,权把石板盖上,仍将泥草遮覆,竟望莫翁家里来见莫翁。未敢竞说出来,先对莫翁道:“寄儿蒙公公相托,一贯看牛不差。迩来时运不济。前日失了两牛,今蹇驴又抱病,寄儿把守不来。今有大银一锭,纳与公公。凭公公除了原发工银,余者给还寄儿为度日之用,放了寄儿,另着人牧放罢。”莫翁瞥见是锭大银,吃惊道:“我田家人苦积勤趱了一世。只要些零散碎银,自不见如许大锭,你却从那边得来?莫非你合着外人做那不公犯警的歹事?你快说个明白,若说得来源不明,我须把你送出官府,究问下落。”寄儿道:“好教公公得知,这东西多哩。我只拿得他一件来看样。”莫翁骇道:“在那边?”寄儿道:“在山边一个地点,我因所草掘着的,今石板盖着哩。”

其夜睡去,梦见国王将言寄华产业抄没,发在养济院中度日。只见前日的扣马墨客高歌将来道:

话说春秋时鲁国曹州有座南华山,是宋国商丘小蒙城庄子休流寓来此,隐居著书得道成仙之处。先人称庄子为南华老仙,所著书就名为《南华经》,皆因吐起。彼时山畔有一农家翁,姓莫名广,专以耕作为业。家有肥田数十亩,耕牛数头,事情农夫数人。茆檐草屋,衣食丰足,算做山边一个土财主。他并无子嗣,与农户老姥伉俪两个早夜算计考虑,不过只是种田锄地、养牛牧猪之事。有几句诗单道农家翁的行动:

自此以后,但是睡去,就在华胥国去受用繁华,醒来只在山坡去处做牧童。无日不如此,无梦不如此。不必每日逐夜,件件细述,但只拣有些风景的,才把来做话头。

是夜又梦见在驸马府里,正同着公主欢乐。有邻邦玄菟、乐浪二国前来相犯。华胥国王传旨:命驸马都尉言寄华讨议退兵之策。言寄华聚着昔日著作衙门一干文士到来,也不讲究如何备御,也不筹议如何搏斗,只高谈“正心诚意,强邻必定自服”。诸生中也有甘心对敌的。多退着不消。只要两生献策他一个到玄菟,一个到乐浪,捐躯往质,以图媾和。言寄华大喜,重发金帛,遣两生前去。两生屈己服从,饱其所欲,果那两国不来。言寄华夸大功劳,奏上国王。国王大悦,叙录军功。封言寄华为黑甜乡侯,加以九锡。身居百僚之上,繁华已极。有诗为证:

这边噙泪而醒,啐了两声道:“作你娘的怪,这番做如许的恶梦!”看视牲口,那匹驴子蹇卧地下,打也打不起来。看他背项之间,乃是绳损处烂了老迈一片疙瘩。寄儿慌了道:“前番倒失了两端牛,打得忧?。今这众生又病害起来,万一死了,又是我的罪恶。”忙去打些水来,替他操洗腐肉,再去拔些新奇好草来喂他。拿着锲刀,望山前地高低手斫时,有一科草甚韧,刀斫不竭。寄儿性起,连根一拔,拔出泥来。泥松之处,暴露石板,那草根还缠缠绕绕绊在石板缝内。

对人说梦,说听皆痴。

倒是此番以后,晚间睡去,就做那险恶之梦。不是被火烧水没,便是被盗劫官刑。初时内心道:“梦虽不妙,日里落得好处,不象前番做欢愉梦光阴里受辛苦。”觉得对劲。厥后到得夜夜如此,常常惊魔不醒,才有些镇静。认旧念取那五字真言,却不甚灵了。你道何故?只因财利迷心,身家念重,不时防贼生机起,天然梦魂倒置。怎如得做牧童时无忧无虑,饱食安眠,夜夜梦里清闲,享那主公之乐?莫继要寻前番梦境,再不能勾,内心鹘突,如醉如痴,生出病来。

大笑坠车,吃了一惊,醒将起来,点一点牛数,只叫得苦,内里不见了二只。山前山后,到处寻访踪迹。元来一只被虎咬伤,死在坡前:一只在河中吃水,浪涌将来,没在河里。寄儿瞥见,急得乱跳道:“梦中甚么两国来侵,谁知倒了我两端牲口!”急去报与莫翁,莫翁闻声大怒道:“此乃你的典守,人多说你只是贪睡,目睹得坑了我头口!”取过匾担来要打,寄儿负极,辨道:“虎来时,牛尚不敢敌,况我敢与他争夺救得转来的?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,波浪涌来,一时不测,也不是我力挡得住的。”莫翁虽见他辨得也有理,倒是做家心重的人,那边舍得两端牛死?怒哞哞不息,定要打匾担十下。寄儿哀告告饶,才饶得一下,打到九下住了手。寄儿泪汪汪的走到草房中,模模臂上把柄道,“甚么九锡九锡,到打了九下屁股!”想道:“梦中墨客劝我罢手,莫非教我不要看牛不成?向来讲梦是反的,梦福得祸,梦笑得哭。我自念了此咒,夜夜做繁华的梦,以是日里到亏损。我现在不念他了,对待怎的!”

本是驴前厮养,今为舍内螟蛉。

当时魏绛主和戎,岂是全将金市供?

何缘分外亲热?只看黄金满嬴。

人间原同一梦,梦中何异醒中?

那边寝息,这边方醒,想着明显白白记得的,不觉发笑道:“好怪么!那边提及?又接着昨日的梦,身做高官,管着一班士子,看甚么笔墨,我晓得笔墨中吃的不中吃的?落得吃了些酒菜。倒是欢愉。”起来抖抖衣服,瞥见褴褛,叹道:

如鱼饮水,冷暖自如。

寄儿酒量原浅,不非常吃得。多饮了一杯,有些醺意,两人别去。寄儿就在草地上一眠,身子又到华骨国中去。国王传命令旨。访得著作郎能率领多士,绳束严整,特赐锦衣冠带一裘,黄盖一顶,导从鼓吹一部。出入鸣驺,前呼后拥。好不兴头。忽见四下火起,俄然惊觉,身子在地上眠着,东方大明,日轮红焰焰钻将出来了。起来吃些点心,就骑着牛,四下里放草。那日色在身上晒得热不过,走来莫翁面前奉告。莫翁道:“我这里原有蓑笠一副,是牧养的人一贯穿的;又有短笛一管,也是牧童的本等。今拿出来托付与你,你好好去看养,若瘦了牛畜,要与你说话的。”牧童道:“再与我把伞遮遮身便好。若只是笠儿,只遮得头,身子须晒不过。”莫翁道:“那边有得伞?池内有的是大荷叶,你日日摘将来遮身不得?”寄儿唯唯,受了蓑笠、短笛,果在池内摘张大疴叶擎着,骑牛的去。牛背上自想道:“我在华胥国里是个朱紫,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勾了,却叫我擎着荷叶遮身。”蓦地想道:“这就是梦里的黄盖了,蓑与笠就是锦袍官帽了。”横了笛,吹了两声,笑道:“这可不是一部鼓吹么?我现在想来,只是睡的欢愉。”有诗为证:

说罢,墨客飘但是去。寄毕扯住不放,披他袍袖一摔,闪得一跌,立即惊醒。张目道:“还好,还好。一发没出息,弄到养济院里去了。”

明日睡醒,仆人莫翁来唤,因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驴儿,一并交与他牵去豢养。寄儿牵了暗笑道:“我夜间配了公主,怎生显赫!却本日来弄这个买卖,伴这小我生。”跨在背上,办理也似骑牛的骑了到山边去,谁知骑上了背,那驴儿只是团团而走,并不进步,盖因是常日拽的磨盘走惯了。寄儿没何如,只得跳下来,打着两鞭,牵着前走。今后又添了牲口,恐怕走失,饮食得空。只得备着干粮。跟着四周放牧。莫翁又不时来稽查,不敢怠慢一些儿。辛苦一日,只图得晚间好睡。

“华胥国王黄榜招贤,何不去求取功名,图个出身?”寄儿闻声,急取官名寄华。恍恍忽惚,不知淙抹了些甚么东西,叫做万言长策,将去献与国王。国王发与那拿文衡的看阅。寄华利用了些马蹄金作为贽礼。拿文衡的大悦,说这个笔墨乃惊天动地之才,古今罕见。加上批点,呈与国王。国王授为著作郎,主天下文章之事。旗号鼓乐,高头骏马。送人衙门到任。寄华此时身子如在云里雾里,好不风骚!恰是:

人生劳扰多辛苦,已逊山间枕石眠。

三耕且插苗,看看秀而硕。

阿谁莫翁勤心苦胝,牛畜渐多。庄农不敷,要寻一个童儿专管牧养。当时本庄有一个小厮儿,祖家姓言。因是父母双亡,寄养在人家,就叫名寄儿。生来笨拙,不识一字,也没本领做别件心机,只好着力做工度活。一日在山边拔草,忽见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过,把他来端相了一回,道“好个童儿!尽有道骨,可惜痴性颇重,苦障未除。肯跟我削发么?”寄儿道:“跟了你,怎受得平淡过?”道人道:“不跟我,怎受得烦恼过”?也罢,我有个法儿,教你夜夜欢愉。你可要学么?”寄儿道:“夜里欢愉,也是好的,怎不要学?徒弟可指教我。”道人道:“你识字么?”寄儿道:“一字也不识。”道人道:“不识也罢。我有一句真言,只要五个字。既不识字,口传心授,也轻易记得。”遂叫他将耳朵来:“说与你听,你服膺取!”是那五个字?乃是“婆珊婆演底”。道人道:“临睡时,将此句念上百遍。管你有好处。”寄儿服膺在心。道人道:“你只依着我,后会有期。”抢着鱼鼓简板,一唱道情,飘但是去。是夜寄儿果依其言,整整念了一百遍,然后睡下。才睡得着,就入梦境。恰是:

春晚喧喧布谷鸣,春云霭霭檐溜滴。

教妻囊酒赛田神,烹羊宰豚享亲戚。

伐鼓咚咚乐未央,忽看玉兔东方白。

一耕不本身,再耕还独立。

农家老禽性夷逸,僻向小山结幽室。

此词乃是宋朝诗僧晦庵所作《满江红》前阙,说人生繁华繁华,常防翻覆,不敷凭恃。劳生扰扰,巴前算后,每怀不敷之心,空缺了头没用处,不如随缘过日的好。只看来时嘉祜年间,有一个宣义郎万延之,乃是钱塘南新人,曾中乙科退隐。性素朴直,做了两三到处所州县官,不能愚笨,中年拂袖而归。徒居余杭,见水乡颇泽,能够耕作作田的,因为低洼,有水即没,其价甚贱,万氏费未几些本钱,买了无数。也是人家该兴,比年久旱,是处低田大熟,岁入粗米万石不足。万宣义喜好,每对人道:“吾以万为姓,今岁入万石,也勾了我了。”自此修建第宅,置买故乡,扳结婚姻。有人来献勤作媒,第三个公子说合驸马都尉王晋卿家孙女为室,约用度二万缗钱,才结得这头婚事。儿子因是驸马孙婿,得补三班借职。一时繁华熏人,诈民无算。

总因一片婆心,日向痴人说梦。

看官服膺话头,这回书。一段说梦,一段说真,不要认错了。却说寄儿睡去,梦见身为儒生,粗知文义,正在街上斯文气象,摇来摆去。俄然见小我来讲道:

寄华闻歌,认得此人,邀住他道:“前日承先生之教,不能依从。本日至于此地,先生有何高见能够救我?”那墨客不慌不忙,说出四句来道:

呼童载犁躬负锄,手牵黄犊头戴笠。

谁知如许捣蛋,此咒不念,可骇就来。是夜梦境,范阳公主疽发于背,偃蹇不起,寄华经心调节未痊。国中二三新进小臣,逆料公主必危,寄华势焰将败,摭拾前过,纠弹一本,说他御敌无策、冒滥居功、欺君误国多事件。国王览奏大怒,将言寄华削去册封,不准他重登著作堂,锁去大窖边听罪,公主另选良才别降。令旨已下,随有两个力士,将银铛锁了言寄华到那大粪窖边墩着。寄华看那粪秽狼籍,臭不堪闻,叹道:“我只道到底繁华,岂知有此恶境乎?墨客之言,本日验矣!”不觉嚎啕恸哭起来。

他家有一个瓦盒,是希世的宝贝。乃是初选官时,在都下为铜禁甚严,将十个钱市上买这瓦盆来盥洗。当时气候凝寒,注汤沃面过了,将残汤倾去,另有倾不了的,多少留些在盒内。过了一夜,固结成冰,看来竟是桃花一枝。人来见了,多觉得奇,说与宣义,宣义瞥见道:“冰结拢来,原是花的。偶象桃花,不是奇事。”不觉得意。明日又复剩些残水在内,过了一会看时,另结一枝开首牡丹,花朵饱满,枝叶富强,野生做不来的。报知宣义来看道:“本日又换了一样。莫非也是偶尔?”宣义方才有些惊奇道:“这也奇了,且待我再试一试。”亲身把瓦盒拭净,另洒些水在里头。次日再看,一发结得奇特了。乃是一带寒林,水村竹屋,断鸿翘鹭,远近烟峦,好像丹青。宣义大骇。晓得件奇宝,唤将银匠来,把白金铸了外层,将锦绮做了承担十袭收藏。但遇凝寒之日,先期约客,张筵置酒,赏那盒中之景。是一番另结一样,再没一次不异的。虽是名家画手,见了远愧不及,前后色样甚多。不能悉纪。只要一遭最奇特的,乃是上皇登极,恩情下颁,致仕官皆得迁授一级,宣义郎加迁宣德郎。效下之日,正遇着他的生辰,亲戚朋友来道贺的,满坐堂中。是日气候大寒,酒菜中放下此盒,洒水在内。斯须固结成象。倒是一块山石上坐着一个白叟,左边一龟,右边一鹤,仿佛是一幅“寿星图”。合座喝酒的无不喜好赞叹。内里有知今识古的士人群情道:“此是瓦器。无不凡火烧成,不是甚么六合精华五行间气结就的。有此非常,理不成晓,固然是件罕物!”又有小人辈胁肩谄笑。掇臀榛屁称道:“清楚万寿无疆之兆,不是天下大福人,也不能勾有此异宝。”当下尽欢而散。

两个说说话话,一同投到莫家来。莫翁问其来意,沙三把寄儿勤谨过人,愿投门下牧养说了一遍。莫翁看寄儿模样诚恳,力量粗劳,也自欢乐,甘心雇佣,叫他写下文卷。寄儿道:“我须不识字,写不得。”沙三道:“我写了,你画个押罢。”沙三曾在村塾中读过两年书,尽写得几个字,便写了一张“甘心受雇,专管牧畜”的文书。虽有几个不成的字儿,领悟得去也便是了。厥后年代之下要画个押字,沙三画了,寄儿拿了一管笔,不知左画是右画是,自想了暗笑道:“不知昨夜怎的献了万言长策来!”抢着笔千斤来重,沙三把定了手,才画得一个十字。莫翁当下发了一季工食,着他在山边草房中留宿,专管牧养。

买卖不满百亩田,力耕水耨艰为食。

颠倒置倒,何时势了?遇着漆园,还汝分晓。

“不知昨夜的袍带,多在那边去了?”将破布袄穿戴伏贴。走下得床来。只见一个农户老苍头,奉着仆人莫翁之命,特来交盘牛畜与他。一群牛共有七八只,寄儿逐只看相,用手去牵他鼻子。那些牛未曾认得寄儿。是个面熟的,有几只驯扰不动,有几只奔崛起来。老苍头将一条皮鞭付与寄儿。寄儿赶去,将那奔突的牛两三鞭打去。那些牛不敢违拗,顺顺被寄儿牵来一处拴着,寄儿渐渐喂放。老苍头道:“你新到我主翁家来,我们该请你吃三杯。昨日已约下沙三哥了,这迟早他敢就来。”说未毕,沙三提了一壶酒、一个篮,篮里一碗肉、一碗芋头、一碟豆走将来。老苍头道:“正等沙三哥来筹议吃三杯。你早已办下了,我补你分罢。”寄儿道:“甚么事理要你们破钞?我又没得答复处,我也出个分在内罢了。”老苍头道:“甚么大事值得这个筹议?我们尽个意义儿罢。”三人席地而坐,吃将起来。寄儿想道:“我昨夜梦里的筵席,好不划一。今却受用得这些东西,岂不六合悬绝!”倒是怕人笑他,也不敢把梦中事奉告与人。恰是:

莫翁见他如此,要寻个医人来医治他,只见门前有一个双丫髻的道人走将来,一称善治人间恍忽之症。莫翁接到厅上,教莫继出来相见。元来恰是昔日传与真言的阿谁道人,见了莫继道:“你梦还未醒么?”莫继道:“师父,你前者教我真言,我未曾忘了。只是前日念了,夜夜受用。厥后因夜里好处多,应着日里歹处,一程儿不敢念,便再没欢愉的梦了。现在就念煞也无用了,不知何故。”道人道:“我这五字真言,乃是主夜神咒。《华严经》云:‘善财孺子参善知识,至阎浮提摩竭提国迦毗罗城,见主夜神名曰婆珊婆演底。神言:我得菩萨破统统生痴暗法,光亮摆脱。’以是持念百遍,能生欢乐之梦。前见汝忧?不过,故使汝梦中欢愉。汝本白天要享丰富,晚间宜受可骇,此乃必然之理。人间有好必有歉,有繁华必有消歇,汝前日梦中岂不见过了么?”奠继言下大悟,倒身下拜道:“师父,弟子现在晓得世上没有十全的事,要那繁华无干,总来与我前日封侯拜将普通,不如跟的师父削发去罢!”道人道:“吾乃南华老仙漆园中高足弟子。老仙道汝有道骨,特遣我来度汝的。汝既见了境头,宜早早回顾。”莫继遂是长是短述与莫翁、莫姥。两人见是真仙来度他,不好相留。况他身子去了,遗下了无数金银,两人尽好受用,有何不成?只得听他自行。莫继随也披头发,挽做两丫髻,跟着道人云游去了。厥后不知所终,想必成仙了道去了。看官不信,只看《南华真经》有吐一段囤果。话本说彻,权作散场。

况是梦中游乐地,何妨一觉睡千年!

此中突破关头,棒喝何必拈弄?(未完待续。)(未完待续。)

返来饱饭傍晚后,不脱蓑笠卧月明。

斯须,莫翁走出堂中。元来莫翁因得了金银,晚间对老姥说道:“此皆寄儿的造化掘着的,功不成忘。我与你没有后代,家事无传。今平空位得来很多金银,虽道好没获得他的。不如认他做个儿子,把家事付与他,做了一家一计,等他养老了我们,这也是我们知恩报恩处。”老姥道:“说得有理。我们面前没个传家的人,别处平白地寻将来,要承担家事,我们也气不干。今这个寄儿,他见有着很多金银付在我家,就认他做了儿子,传我家事,也还是他多似我们的,不叫得过分。”筹议已定,莫翁就走出来,把这意义说与寄儿。寄儿道:“这个折杀小人,如何敢当!”莫翁道:“若不如此,这些东西,我也何名享用你的?我们两老口议了一夜,主张已定,不成推让。”寄儿没得说,当下纳头拜了四拜,又出来把老姥也拜了。自此改姓名为莫继,在莫家庄上做了干儿子。

担箩负囊纷敛归,仓盈囤满居无隙。

一日梦中,国王有个公首要招赘驸马,有人启奏:“著作郎言寄华才貌出众,文采过人,允称此选。”国王准奏,就着传旨:“钦取著作郎为驸马都尉,尚范阳公主。”迎入驸马府中结婚,灯烛光辉,仪文灿烂,好不繁华!有《贺新郎》词为证:

寄华跳得上马,一个虚跌,惊将醒来。擦擦眼,看一看,仍睡在草铺内里,叫道:“吓,吓!作他娘的怪!我一字也不识的,却梦见献甚么策,得做了官,管甚么天下文章。你道是真梦么?且看他怎生应验?”嗤嗤的还定着性想那风景。只见常日来往的邻里沙三走将来叫寄儿道:“寄哥,前村莫老官家寻人牧牛,你何不投与他家了?免得短趁,闲了一日便待嚼本。”寄儿道:“投在他家,可知好哩,只是没人引我去。”沙三道:“我昨日已与他家说过你了,本日我与你同去,只要写下文券就成了。”寄儿道:“多谢美情指导则个。”

电光石火梦中身,白马红缨衫色新。

言寄华受了封侯锡命,绿拔衮冕,鸾路乘马,彤弓卢矢,左建朱钺,右建金戚。手执圭瓒,门路光辉。自朝归第,有一个墨客叩顿时言,道“日中必昃。月满必亏。明公功名到此,已无可加。激流勇退,此当时矣。直待福过灾生,只恐悔之无及!”言寄华此时志对劲满,那边听他?笑道:“我射中生得好,天然繁华逼人。有福消受,何幼过虑,尽管目前享用勾了。寒酸见地,晓得甚么?”

厥后宋人偏对劲,一班道学自雍客。

落叶辞柯,人生多少!六战国而漫流人血,三神山而杳隔鲸波。住夸百斛明珠,虚延遐算;如有一后芳酒,且共高歌。

识者道:“此盒结冰成花,应着万氏之富,如同冰花普通,原非坚久之象,乃是不祥之兆。”然也是过后如此猜度。当他盛时,阿谁肯是如许想,敢是如许说?直待后边看来,端的是如同一番春梦。所之前人寓言,做着《邯郸梦记》、《樱桃梦记》,尽是说那繁华繁华,直同梦境。倒是一小我做得一个梦了结平生,不如庄子所说那牧童做梦,日里是秘闻,夜里做王公,如此一世,更加独特。听小子对付来看:

草铺横野六七里,笛弄晚风三四声。

此时万氏又富又贵。又与皇亲国戚联婚,豪华非常,势焰非常。尽道是用不尽的金银,享不完的福禄了。谁知过眼云烟,轻易消歇。宣德郎万延之身后,第三儿子补三班的也死了。驸马家里见半子既死,来接他郡主归去,说道万家家资多是都尉府中带来的,伙着二三十男妇,表里一抢,囊括而去。万家两个大儿子只好眼睁睁看他使势行凶,不敢相争,内财一空。统统低洼田千顷,每遭大水淹没,反要赔粮,巴不得推与人了倒洁净,凭人占去。家事尽消,两子寄食亲朋,流落而终。此宝盒被驸马家取去,厥后归了察京太师。

寄儿领了钥匙,与沙三同到草房中。寄儿谢了沙三些常例媒钱。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,依着道人念过五字真言百遍,倒翻身便睡。看官,你道向来只是平话的续上后果,那有做梦的接着前事?现在煞是古怪,寄儿一觉睡去,仍旧是昨夜言寄华的成分,顶冠束带,新到著作郎衙门升堂理事。只见跄跄跻跻,一群儒生将着文卷,多来就教。寄华一一批答,好的歹的,圈的抹的,发将下去,纷繁争看。世人也有服的,也有不平的,喧呼噪嚷起来。寄华收回规条,叮咛多要遵绳束,如不伏者,定加鞭挞。众儒方弭耳拱听,不敢猖獗,俱各安闲雅步,逡巡而退。是日,同衙门官摆着公会筵席,特贺到任。美酒嘉肴,珍羞百味,歌的歌,舞的舞,大师尽欢。直吃到斗转参横,才得席散,回转衙门里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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