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之一 进香客莽看金刚经 出狱僧巧完法会分

辨悟手接着经卷,瞻仰着天涯,没法发挥,直看到望不见才住。目睹得这一纸在爪睦国里去了,只叫得苦,世人也多呆了,相互抱怨。一个道:“才在我手边,差一些儿不拿得住。”一个道:“在我身边飞过,只道你来拿,我住了手。”大师唧哝,一个老成的道:“师父再看看,敢是吹了没字的素纸还好。”辨悟道:“那边是素纸!刚是揭开首一张,看得明显白白的。”世人迷惑,辨悟放开双手看时,公然失了头一板。辨悟道:“千年古物,谁知本日却弄得不完整了!”忙把来叠好,将包包了,紫涨了面皮,只是怨怅。世人也多悔怨,不敢则声。黄撮空没做事理处,文诌诌强通句把不中款解劝的话,瞥见辨悟不喜好,也再没人敢讨看了。船到山边。世人各自登陆散讫。辨悟自到寺里来,说了相府白还经卷原因,合寺无不欢乐赞叹:却把湖中落空一叶的话,瞒住不说。寺僧多是不在行的,也没有人翻来看看。交与方丈清算过罢了。

方丈谢了原差,回到下处。与辨悟道:“那边提及,遭此一场横祸!今幸得无事,还算好了。只是刚才闻声说经上没了了头张,不完整,故此肯还。我想此经怎的不完整?”辨悟才把前日太湖中世人索看,风卷去头张之事,说了一遍,方丈道:“此天意也!如果风不吹去首张,此经本日必定被留。非复我庙门统统了。现在虽是缺了一张,后边名迹还在,仍旧归吾寺宝藏,此皆佛天之力。”喜喜好欢。算还了房钱饭钱,师徒与道人三众雇了一个船,同回姑苏

且说这相国夫人,平时极是好善,尊敬的是佛家弟子,敬奉的是佛家经卷。那年冬底,都管当中送进一年簿藉到夫人处查算,一贯因过岁新正,忙忙未及简勘。此时已值仲春中旬,偶尔闲手揭开一叶看去,内一行写着“姜字五十九号,当洞庭山某寺《金刚经》一卷,本米五十石”。夫人道:“奇特!是何经卷当了很多米去?”蓦地想道:“常见相公说道洞庭山寺内有卷《金刚经》,是庙门之宝,莫非便是此件?”随叫养娘们传出去,取出去看。不逾时取到。夫人盥手净了,解开包揭起看时,是陈腐纸色,虽不甚晓得好处与来源出处,也知是旧人经卷。便念声佛道:“此必是寺中家传之经,只为年荒将来当米吃了。这些穷寺里如何赎得去?留在此处轻渎,心中也不平稳。比方我斋了这寺中和尚一年,把此经还了他罢,免得佛天面上取利欠都雅。”分付当中都管说:“把此项五十石作做夫人斋僧之费,速唤寺中和尚,还他原经扶养去。”

师徒领命,分次坐了。奉茶已毕,老者道:“老夫姓姚,是其间渔人。幼年未曾读书,从不识字,只靠着鱼虾为生。厥后中年,家事尽可度日了,听得父老们说因果,自悔功课大多,故意修行。只为不识一字,难以念佛,是以自恨。凡见字纸,必加珍惜,不敢作践,如此多年。前年某月某日晚间,俄然风飘甚么物件下来,到于门首。老夫望去,只瞥见一道火光落地,拾将起来,倒是一张字纸。老夫惊奇,料道多年宝惜字纸,本日见此光怪,必有奇处,不敢轻渎,将来粘在壁间,经常顶礼。厥后有个道人到此见了,对老夫道:‘此《金刚经》首叶,如果要念全经,我当教汝。’遂手出一卷,教老夫念诵一遍,老夫随口念过,心中豁然,就把经中字一一认得。今后日渐增加,今颇能遍历诸经了。记得道人临别时,指着此纸道:‘善守此幅,必有结果。’老夫一发不敢怠慢,每念诵时,必先顶礼。今两位一见,共相惊奇,必是晓得此纸的来源了。”主持与辨悟同声道:“适间迷路,忽见火光冲天,随亮到此,却只是灯火微明,正在奇特。方才见老丈见教,得此纸时,也见火光,乃知是此纸显灵,数当汇合。老丈若肯见还,功德更大了。”老者道:“非师等之物,何云见还?”辨悟道:“好教老丈得知:此纸不凡笔,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迹也,全经一卷,在吾寺中,海内着名。吾师为此克日被一个狠官人拿去,逼迫要献,几丧性命,没何如只得献出。还幸亏前年某月某日胡中遇风,飘去首叶,那官人嫌他不全,方得重还。本日正奉归寺中扶养,岂知却遇着所失首叶在老丈处,重得赡礼!前日若非此纸落空,此经已落别人之手;本日若非此纸相逢,此经遂成不全之文。一失一得,不先不后,两番火光,难道韦驮尊天有灵,显此护法手腕出来么?”

一纸飞空大有缘,反因落空得全面。

都管领了夫人的命,正要寻便捎信与那辨悟,教他来领此经。恰值十九日呈观世音生日,辨悟过湖来观音山长进香,事毕到当中来拜都管。都鄙见了道

“这等看起来,大略也值些东西,我家老爷才肯写名字在上面。除非为我家老爷这名字多值了百来两银子,也不见得。我与师父相处中,又是布施功德,虽是百石不能勾,我与师父五十石去罢。”辨悟道:“多当多赎,少当少赎。就是五十石也罢,免得担子重了,他日回赎难措处。”当下严都管将经承担得好了,捧了出来。终久是相府门中手腕,做事不小,当真出来写了一张当票,当米五十石,付与辨悟道:“情面当的,不要看轻易了。”说罢。便叫开仓斛发。辨悟同道人雇了脚夫,将来一斛一斛的盘明下船,谢别了都管,千欢万喜,载回寺中不题。

话分两端。却说河南卫辉府,有一个姓柳的官人,补了常州府太守,择日上任。家中亲眷设酒送行,内里有一小我,乃是个傅学好古的隐士,曾到苏、杭四周玩耍探友过来,席间对柳太守说道:“常州府与姑苏府交界,那姑苏府所属太湖洞庭山某寺中,有一件希罕的物事。乃是白香山手书《金刚经》。这个古迹代价令媛。今老亲丈就在邻邦,如果有个便处,不成不设法看一看。”那小我是柳太守平时极尊信的,他虽不好古玩,倒是个极贪的性子,见说了值令媛,便也动了火,牢服膺在心上。到任以后,也曾问起常州乡士大夫,多有晓得的。只是苏、松隔属,无因得看。他也不是本心要看,只因令媛之说上心,企图频对人讲。或有阿谀他的解意了,购求来送他未可知。谁知这些传闻的人道是隔府的东西,他不过偶然问及,不觉得意。今后在任年余,垂垂罢休长了。有几个财主为事打通枢纽,他传出密示。要姑苏这卷《金刚经》。讵知财首要银子反易,要这经却难,虽曾打发人寻着寺僧求买,寺僧道是家传之物,并无卖意。及至问价,说了令媛。买的多不在行,伸伸舌,摇点头,恐怕做错了买卖,折了重本,看不上眼,不是算了,宁肯苦着百来两银子送进衙去,回说“《金刚经》乃本寺镇库之物,不肯卖的,甘心纳价”罢了。太守见了白物,收了顽涎,也不问起了。如此不止一次。

应捕到了寺门前,雄纠纠的走将入来,问道:“那一个是方丈?”方丈上前顿首道:“小僧就是。”应捕取出麻绳来便套,方丈慌了手脚道:“有何事犯,便宜得如此?”应捕道:“盗情事发,还问甚么事犯!”众僧见方丈被缚,大师走将拢来,说道:“高低不必卤莽!本寺是山搪王相府门徒,等闲也不受人欺负!何况寺中并无歹人,又未曾招接甚么旅客留宿,有何盗情干与?”应捕见说是相府门徒,又略略软了些,说道:“官差吏差,来人不差。我们捕厅因常州府盗情事,扳出与你寺扳连,行关守提。有干无干,当官折辨,不关我等心上,只要打发我等起家!”一个应捕,假做好人道:“且宽了缚,等他去周置,这里不怕他走了去,”方丈脱了身,讨牌票看了。不知头由。一面筹议清算川资,去常州辩白,一面将差使钱送与应捕,应捕嫌多嫌少。诈得满足了才停止。应捕带了方丈下船,辨悟叫个道人跟着,一同随了方丈,缓抢救应。到了捕厅,点了名。办了文书,解将畴昔。免不得书房与来差多有了使费。方丈与辨悟、道人,共是三人,雇了一个船,一起川资了来差,到常州来。

却说唐朝侍郎白乐天。号香山居士,他是个佛门中再来人。埋头经心内典,勤修上乘。固然顶冠束带,是个宰官身,却自念佛看经,做成居士相。当时因母病。发愿手写《金刚般若经》百卷,以祈真佑,散施在各处寺宇中。厥后五代、宋、元兵戈扰乱,数百年间,古今名迹海内亡失已尽。何况白香山一家遗墨,不知多怎地毁灭了。唯有吴中太湖内洞庭山一个寺中,传播得一卷,直至国朝嘉靖年间仍然无缺,首尾不缺。凡吴中贤士大夫。骚人骚人曾纷赏鉴过者,皆有题跋在上,不消说得:就是四方名公旅客,也多曾有赞叹顶礼、要求拜观。留题姓名日月的,不计其数。算是千年来希罕古迹,极其可贵的物事。山僧相传珍宝保藏,不在话下。

天涯飞冲,似炊烟一道直上:云中泛动,如游丝几个翻身。纸鸢到处好为邻,俊鹘飞来疑是伴。底下叫的叫,跳的跳,只在湖中一叶舟;上边往一往,来一来,直通外洋三千国。不堪得补彼苍的大手抓将住,没外惜系白日的长绳缚转来。

向来神物多可护,堪笑愚人欲强谋!

仓颉制字,爰有妙理。三教贤人,无不消此。

过了浒墅关数里,将到枫桥,天已昏黑。俄然风雨高文,不辨途径。远了望去,一道火光烛天,叫船家对着亮处尽管摇去。当时风雨也息了,看看至近,倒是草舍内一盏灯火敞亮,听得有木鱼声。船到岸边,叫船家缆好了。辨悟踱上去,叩门讨火。门还未关,推将出来。倒是一个老者靠着桌子诵经,见是个僧家,忙起家叙了礼。辨悟求点灯,老者打个纸捻儿,蘸蘸油点着了,递与辨悟。辨悟接了纸捻,照得满屋敞亮,偶尔昂首带目睹壁间一幅字纸粘着,偶然一看,吃了一惊。大呼道:“怪哉!圣哉!”老者问道:“师父见此纸,为何大惊小怪?”辨悟道:“此话甚长!小舟中另有师父在内,待小僧拿火去照了,然后再来奉告。另有话讲。”老者道:“老夫是奉佛弟子,何不连尊师接了起来?”老者就叫小厮祖寿出来,同了辨悟到舟中,来接那一名师父。

小子不敢明说寺名,只怕有第二个象柳太守的寻踪问迹,又生出事头来。再有一诗笑那太守道:

闲话且不说。只因是年米贵,那寺中僧侣颇多,坐食烦难。常日施主也为年荒米少,不来布施。又兼民穷财尽,饿殍盈途,盗贼充满,募化无路。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间,非舟揖不能来往。寺僧平时吃着十方,此际料没得有凌波出险。载米上门的了。端的是:香积厨中无宿食,净明钵里少余粮。寺僧无讨何如。内里有一僧,法名辨悟,开言对大众道:“寺中僧徒很多,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。现在料无此大施主,莫非抄了手坐看饿死不成?我想白侍郎《金刚经》真迹,是累朝相传珍宝,何不将此件到城中寻个识古玩人家,当他些米粮且度一岁?到来年有收,再图取赎,未为迟也。”方丈道:“相传此经值价很多,徒然守着他,救不得饥饿,真是戤米囤饿杀了,把他去当米,诚是算计。【ㄨ】但如此年时,那边撞得小我肯出如许闲钱。当如许冷货?只怕白费着说话罢了。”辨悟道:“此时要遇个识宝太师,委是不能勾。想起来只要山塘上王相国府当内严都管,他是本隐士,乃是本房施主。就中与我独厚。该卷白侍郎的经,他虽一定识得,却也多曾听得。凭着我一半面皮,挨当他几十挑米,敢是有的。”众僧齐声道:“既然如此。事不宜迟,只索就过湖去逛逛。”

“来得恰好!我正要寻山上烧香的人捎信与你。”辨悟道:“都管有何分付?”都管道:“我无别事,便为你旧年所当之经,我家夫人晓得了,就发心布施这五十石本米与你寺中。不要你取赎了,白还你原经,去替夫人扶养着,故此要寻你来还你。”辨悟见说。喜之不堪,合掌道:“阿弥陀佛!可贵有此善心的施主,使此经重还本寺,真是佛缘泛博,不但你夫人千载传播。连老都管也种福不浅了。”都管道:“好说,好说!”随去禀知夫人,请了此经出来,偿还辨悟。夫人又分付都管:“可留来僧一斋。”都管遵依,设斋请了辨悟。

若教一卷都将去,宁不冤他白乐天!(未完待续。)(未完待续。)

捡墨人缘宝贝流,庙门珍秘永传留。

这《金刚经》到是那太守发科分起发人的丹头了,是以明知这经好些难取,一发上心。有一日,江阴县中解到一起劫盗,内里有一行脚梵衲僧,太守暗喜道:“取《金刚经》之计,只在此僧身上了。”一面把盗犯下在死囚牢里,一面叫个禁子到衙来,悄悄分咐他道:“你到监中,可与我密密叮咛这行脚僧,我当堂再审时,叫他口里板着姑苏洞庭山某寺,是他窝赃之所,我便不加科罚了,你却不成泄漏讨死吃!”禁子道:“太爷分咐,小的性命恁地不值钱?多在小的身上罢了。”禁子自去依言行事。公然次日升堂,研问这起盗犯,用了刑具,这些强盗各自招出赃仗窝家,独占这个行脚僧不上刑具,就一口招道赃在洞庭山某寺窝着,寺中方丈叫甚名字。元来行脚和尚做歹事的,一应荒庙野寺投斋投宿,无处不到,探听做眼,这寺中方丈姓名,刚好他晓得的,正投太守心上机遇。太守大喜,取了供状,叠成文卷,一面行文到姑苏府埔盗厅来,要提这寺中方丈。差人赍文坐守,捕厅佥了牌,另差了两个应捕,驾了快船,一向望太湖中洞庭山来。端的:

眼观秽弃,颡当有。三元科名,恰字罢了。

行至相府门前,远了望去,只见严都管正在当中坐地,辨悟上前顿首。相见已毕,严都管便问道:“师父何事下顾?”辨悟道:“有一件事特来与都管筹议,务要都管成全则个。”都管道:“且说看何事。能够从命,无不该承。“辨悟道:“敝寺人众缺欠斋粮,目本年荒米贵,无计可施。寺中家传《金刚经》。是唐朝白侍郎真笔,相传代价令媛,想都管常日也晓得这话的。意欲将此卷当在府上铺中,得对付米百来石,度过荒年,救取合寺大家生命,实是无量动德。”严都管道:“是甚稀少东西,金银宝贝做的,值此代价?我虽曾闻声老爷与来宾们常说,真是千闻不如一见。师父且与我看看再筹议。”辨悟在道人手里接过包来,翻开看时,多是零寥落落的旧纸。严都管道:“我只说是如何样金碧光辉的,元来是这等悔气色脸,到不如外边这包还花碌碌都雅,如何说得值多少东西?”都管强不知觉得知的逐叶翻翻,直翻到前面去,瞥见本府有很多大乡宦名字及图书在上面,连仆人也有题跋手书印章,方喜动色彩道

一唾手事,何不拾取?

月说嘉靖四十三年,吴中大水,田禾淹尽,寸草不生。米价踊贵,各处禁粜闭籴,官府严示平价,更加米不出境了。元来大凡年荒米贵,官府只合静听民情,不去肇事。少不得有一伙有本钱趋利的贩子,贪那贵价,从外方贱处贩将米来;有一伙有产业囤米的财主,贪那贵价,从家里廒中收回米去。米既垂垂辐凑,价自渐浙平减,这个事理也是极轻易明白的。最是那不识时务固执的冬烘做了官府,埋头遇荒就行禁粜。闭籴、平价等事。他认道是不使外方籴了本地米去,不知一行制止,就有棍徒诈害,遇见本地买卖,便自声扬犯禁,拿到公庭,立受枷责。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,家中有米,只索闭仓高坐,又且官有订价,不准贵卖,无大利钱,何必出粜?那些贩米的客人,见公价不高,也无想头。就是小民暗里愿增价暗籴,俱怕败露受贵受罚。有本钱的人,不肯担如许干系,干如许没要紧的事。以是越弄得市上无米,米价转高,愚民不知,上官不谙,只抱怨道:“如此禁闭,米只未几;如此仰价,米只不贱。”没得讲解,只囫囵说一句救荒无奇策罢了。谁知多是要行荒政,反致越荒的。

太守退了堂。原差跌跌脚道:“我只道真是盗情,元来又是甚么《金刚经》!”盖只为先前借此为题诈过了好几家。衙门人多是晓得的了,走去一十一五对辨悟说了。辨悟道:“这是我上世之物,怪道日前有好几起常州人来寺中求买,说是府里要,我们不卖与他。直到本日,却生下这个计算,陷我师父,强来讨取,现在如那边?”原差道:“方才明显分咐稍迟几日就讨绝单。我老爷只为要此经,我这里好几家受了累。何况是你本寺有的,不送得他。他怎肯停止,却不在送了性命?快去与你方丈师父筹议去!”辨悟就央原差领了到监里,把这些话,一一说了。方丈道:“既是如此,快去取来送他,救我出去罢了。终不成为了大师门面的东西,就义了我一小我性命罢?”辨悟道:“不必二三,取了来就是。”对原差道:“有烦高低代禀一声,略求宽客几日,以便往回。师父在监,再求看觑。”原差道:“既去取了,这个不难,多在我身上,放心前去。”

话说上古苍颉制字,有鬼夜哭,盖因造化奥妙,今后宣泄尽了。只这一哭,有好些个来因。假定孔子作《春秋》,把二百四十二年间乱臣贼子苦衷阐发,凛如斧钺,遂为万古纲常之鉴,那些好邪的鬼岂能不哭!又如子产铸刑书,只是禁人犯法,流到厥后,好胥舞文,苛吏锻罪,只这笔尖上边几个字就义了多多极少人?那些屈陷的鬼,岂能不哭!至于后代以诗文取士,凭着暗中朱衣神,非论好歹,只看点头。他肯点点头的,便差池些,也会发高科,做高昏不肯点头的,遮莫你如何高才,没处叫撞天的屈。那些呕心抽肠的鬼,更不知哭到几时,才是停止。可见这字的干系,非同小可。何况圣贤传经讲道,齐家治国平天下,多用着他不消说;便是道家青牛骑出去,佛家白马驮将来,也只是靠这几个字,致得三教传播,同于三光。那字是多么之物,岂可不贵重他!每见人间人,不以字纸为意,见有那残书废叶,便将来包长包短,乃至因此揩台抹桌,弃掷在地,扫置灰尘肮脏中,如此作践,真是罪业深重,假定偶尔见了,便悄悄拾将起来,付之水火,有何重难的事,人不肯做?这不是人不肯做,一来只为人不晓得关着祸福,二来不在心上的事,仓促忽视过了。只要能用心的人,但见字纸,便加珍惜,遇有抛弃,即行清算,阿谁阴德可也很多哩!

人间字纸藏经同,见者须当付火中。

拾来宝惜生多福,故纸何当浪搁置!

方丈走去房中,厢内捧出经来,外边是宋锦承担包着,揭开里头看时,倒是册页普通装的,多年不经裱褙,糨气已无,四周镶纸,多泛浮了。方丈道:“此是传名的古物。如此寥落了,知他有甚好处?今将去与人家藏放得好些,不要失脱了些便好。”世人道:“且未知当得来当不来,不必先自担忧。”辨悟道:“依着我说,当便或者当得来。只是救一时之急,赎取时这项赋税还不知出在那边?”世人道:“且到赎时再做计算,眼下只是米要紧,不必多疑了。”当下雇了船只,辨悟叫个道人随了,带了经包。一面过湖到山塘上来。

宋时,王沂公之父珍惜字纸,见地上有抛弃的。就拾起燃烧,便是落在粪秽中的,他毕竟设法取将起来,用水洗净。或投之长流水中,或候烘晒干了,用火焚过。如此行之多年,不知清算净了千万千千的字纸。一日,妻有娠将产。忽梦孔贤人来分付道:“汝家珍惜字纸,阴功甚大。我已奏过上帝,遣弟子曾参来生汝家,使汝家繁华非常。”梦结果生一儿,因感梦中之语,就取名为王曾。厥后连中三元,官封沂国公。宋朝一代中三元的,止得三人:是宋庠、冯京与这王曾,可不是最稀少的科名了!谁知内里这一个,不过是惜字纸积来的福。难道大家做得的事?如当代上人见了享用科名的,阿谁不称羡道是可贵?及至珍惜字纸如许轻易事,却错过了不做,不知为何。且听小子说几句:

人似饥鹰,船同蜚虎。鹰在空中息攫仓,虎逢到处立吞生。静悄村墟,地神号鬼哭:安适舍字,顿时犬走鸡飞。即此便是活无常,阳间不数真罗刹。

辨悟笑嘻嘻捧着经包,千恩万谢而行。到得下船埠头,朴重山上烧香多人,坐满船上,却待开了。辨悟叫住也搭将上去,坐好了开船。船中人你说张家长。我说李家短。不一时,行至湖中心。辨悟对世人道:“各位说来讲去,总不如小僧本日所遇施主,真是个善心喜舍量大福大的了。”世人道:“是那一家?”辨悟道:“是王相国夫人。”世人内里有的道:“这是久闻好善的,本日却如何布施与师父?”辨悟指着经包道:“即此便是大布施。”世人道:“想是你募缘簿上开写很多了。”辨悟道:“如果故意恩赐,多些也不为奇。专为是出于不测的,以是可贵。”世人道:“怎生出于不测?”辨悟就把客岁如何当米,本日如何白还的事说了一遍,道:“一个荒年,合寺僧浩繁是这夫人救了的。何况寺中传世之宝正苦没本利赎取。今得奉回,实出幸运。”世人见说一本经当了五十石米,好生不信,有的道:“削发人惯说天话。那有这事?”有的道:“他又不化我们东西,何故掉谎?敢是真的。”又有的道:“既是值钱的佛经,我们也该看看,一缘一会,也是可贵见的。”要与辨悟取出来看。辨悟见一伙多是些村落父老,便道:“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笔。各位一定识认,亵轻渎渎,看他则甚?”内里有一个教乡学假斯文的,姓黄号丹山,花名黄撮空,听得辨悟说话,便接口道:“师父出言太欺人!甚么白侍郎黑侍郎,便道我们不认得?阿谁白侍郎,名字叫得白乐天,《干家诗》上多有他的诗,怎欺负我不晓得?我们本日可贵同船过湖,也是个缘分,便大师请出来看看古迹。”世人听得,尽鼓掌道:“黄先生说得有理。”一齐就去辨悟身边,讨取来看。辨悟四不拗六,抵当世人不住,只得解开承担,摊在舱板上。揭开经来,那经叶叶不粘连的了,正揭到头一板,怎当得湖中风大?俄然一阵旋风,搅到经边一掀,急得辨悟忙将两手摁住,早把一叶吹到船头上。当时,辨悟只好接着,不能脱手去取,忙叫世人快快收着。世人也大师忙了手脚,你挨我挤,吆呼喊喝,磕磕撞撞,那边捞得着?说时迟,当时快,被风一卷,早卷起在空中。元来一年当中,唯有正仲春的风是从地下起的,以是小儿们放纸鸢鹞子,只在此时。当时是仲春气候,恰好随风上去,那有下来的,风恰好吹来还你船中?何况太湖中间氵广氵广漾漾的地点,没弄手脚处,只好共睁着眼,望空仰看。但见:

老者分咐了家里,带了川资,唤小厮祖寿跟着,又在城里接了一个妙手的裱匠,买了作料,一同到寺里来。盘桓了几日,等候匠完工,公然裱得焕然一新。便出衬钱请了数众,展念《金刚经》一日夜,与师徒保重而别。厥后,每年逢诞日或佛生日,便到寺中瞻礼白香山手迹一遍,即行持念一日,岁觉得常。年过八十,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终。寺中宝藏此卷,闻说至今犹存。有诗为证

辨悟来到船上,先叫方丈道:“师父快起来!不但没着仆人,且有奇事了!”方丈道:“有何奇事?”辨悟道:“师父且到内里见了仆人。请看一件物事。”住待同了辨悟走进门来,与仆人相见了。辨悟拿了灯,拽了方丈的手,走到壁间,指着那一幅字纸道:“师父可认认看。”方丈抬眼一看,只见首一行是“金刚般若波罗密经”,第二行是“法会由由分第一”,恰是白香山所书,乃经中之首叶,在湖中飘失的。鼓掌道:“好象是吾家经上的,何缘得在此处?”老者道:“贤师徒惊怪此纸,必有原因。”辨悟道:“老丈肯把得此纸的根由,一说,愚师徒也剖心相告。”老者摆着椅子道:“请坐了献茶,容老夫慢讲。”

辨悟留下川资与道人送饭,本身单身,不辞辛苦,星夜赶到寺中,取了经卷,复到常州。不上五日,来会原差道:“经已取来了,如何送出来?”原差道:“此是经卷,又不是甚么财物!待我在转桶边击梆,禀一声,递出来无妨。”公然原差递了出来。太守在私衙,见说获得《金刚经》到,道是宝贝到了,合衙人眷多来争看。翻开包时,太守是个粗人,本不在行,只道令媛之物,必是怎地寂静:瞥见零寥落落,纸色晦黑,先不象意。揭开细看笔迹,见无个起首,没头没脑。看了一会,认有细字号数,细心再看,却元来是第二叶起的。太守大笑道:“凡事不成虚慕名,虽是古迹,也须得完整才好。今是不全之书,头一板就无了,成得甚用?说甚么令媛百金,多被这些酸子传闻误了,白费了很多心机。难为这个和尚坐了这几日监,岂不冤枉!”内眷们见这经卷既没甚么都雅,又听得说和尚坐监,一齐撺掇,叫还了经卷,放了和尚。太守也想道没甚紧急,仍旧发与原差,给还本主。衙中传出去说:“少了头一张,用不着,故此发了出来。”辨悟只认还要补头张,怀着鬼胎道:“这倒是死了!“正在心慌,只见连监的方丈多放了出来。原差来讨赏,道:“已此没事了。“方丈不知原因,原差道:“老爷起心要你这经,故生这风波,今见经不完整,没有甚么头一张,不中他意,有些悔怨了。他原无怪你之心,经也还了,事也罢了。恭喜!恭喜!”

诗曰:

老者似信不信的承诺。辨悟走到船内,急取经包上来,解与老者看,乃是第二叶起的,将来对着壁间字法纸色,公然一样无差。老者叹异,念佛不已,将手去壁间揭下来,合在上面,是非阔狭无不不异。一卷经完完整全了,三人尽皆欢乐。老者分付治斋相款,就留师徒两人同榻过夜。方丈私对辨悟道:“开初我们恨柳太守,现在想起来,也是天意。你落空首叶,寺中无一人晓得,收藏到今。若非此一番跋涉,也无从遇着原纸来完整了。”辨悟道:“上天晓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,怕夺了全卷去,故先吹掉了一纸,今全卷重归,仍旧还了此一纸,实是天公之巧,此卷之灵!想此老亦是会中人,所云道人,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来的!”方丈道:“有理,有理!”是夜,姚老者梦见韦驮尊天来对他道:“汝幼年功课深重,幸亏中年回顾,珍惜字纸。已命香山居士启汝天聪,又加保护经文,完成全卷,阴功更大,罪业尽消。来生在笔墨中受报,福禄不凡,此生且赐延寿一纪,正果而终。”老者醒来,明显记得。次日,对师徒二人道:“老夫珍惜此纸经年,今见全经,无量欢乐。虽将此纸偿还,老夫不能忘情。愿随教员父同业,出钱请个裱匠,到寺中重新装好,使老夫展诵几遍,方为称怀。”师徒二人道:“可贵施主如此信心,实是美事,便请同船同往敝寺随喜一番。”

说话的,你差了。隔府关提,尽好利用支吾,如何去得如许轻易?看官有所不知,这是盗情事。不比别样闲讼,须得出身辨白,不然怎得很多利用?以是只得来了。未见官时,辨悟先去府中细细探听劫盗与行脚僧名字、来踪去迹,与本寺没一毫影响,也没个仇敌在内,正不知祸端是那边起的,真摸头路不着。说话间,太守升堂。来差投批,带方丈到。太守不开言问甚事由。即写监票发下监中去。方丈未曾分辩得一句话,竟自黑碌碌地吃监了。太守监罢了方丈,唤原差到案前来,低问道:“这和尚可有人同来么?”原差道:“有一个门徒。一个道人。”太守道:“那门徒但是了事的?”原差道:“也晓得事体的。”太守道:“你悄地对那门徒说,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《金刚经》来,救你师父,便得无事;若稍迟几日,就讨绝单了。”原差道:“小的去说。”

小子因为劝说世人惜字纸,偶尔记起一件事来。一个只因惜字纸拾得一张故纸。分解一大段佛门中人缘,有好些的灵异在里头。有诗为证:

伧父何知风雅缘?贪看古迹只因钱。

或置长流清净处,天然福禄永无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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