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龙门县有个分守处所的参将,叫做高勋,与朝中太尉高俅通谱,认了族侄,因恃着高太尉的势,令兵丁于官方广放私债,本轻利重,百姓若一时错见,借了他的,常常弄得家破人亡。本县有个开点心店的曾小三,为因母亲急病死了,无钱殡葬,没何如,只得去高参将处借银十两利用。过了一年,被他利上起利,总算起来,连本利该三十两。那高参将官任已满,即将起家,一应债银克期清理,曾小三被高家兵丁催逼慌了,无计可施,想道:“我为了母亲借的债,现在便卖男卖女去还他也是该的,只可惜我没有男女。”左思右想,想出一条万不得已之策,含着眼泪扯那兵丁到门首私语道:“我本贫民,债银一时不能清还,家中又别无东西能够赔偿,只要一个老婆商氏,与你们领了去罢。”兵丁道:“我们只要银子不要人,况一个妇人那里便值三十两银子?我今宽你两日,你快本身去卖了老婆将银子来还我们。”说毕去了。曾小三深思道,“我老婆面貌也只平常,怕卖不出三十两银子。除非卖到水贩去,可多得些代价,却又心中不忍。”只得把衷情哭告老婆。那商氏听罢呆了半晌,放声大恸;曾小三寸心如割,也嚎啕大哭起来。

正群情间,军校禀称拿得贼军遗下的妇女几百口,听候发落。来生便禀张招讨道:“此皆官方妇女,为贼所掳。今宜拨给空房安设,候其家眷领去。”张招讨依言,就令来生去将众妇女点名造册,安设候领。来生奉令,于公所唤集这班妇女一一报名查点。点过了一半,点到一个女子,只见那女子立住了,看着来生叫道:“这不是来先生么?”来生惊问:“你是谁家女子,缘何认得我?”那女子道:“我就是水员外之妾封氏月姨。”来生便问:“员外与家眷们现在都在那里?你缘何沦陷在此?”月姨道:“员外闻贼兵将近,与妾领着后代要到落乡一个尼姑庵里去出亡,不想半路里相互相失,妾身不幸为贼所掳。今不知我员外与后代们俱无恙否?闻来先生一贯为事在狱,却又几时做了官了?”来生将招讨开释,命作参谋之事说与晓得。因问水员外所往尼庵在那边,叫什庵名,月姨道:“叫做水月庵,离本家有五十里远近。”来生听了,随差部下军校把本身名帖去水月庵中请水员外来相会,并报与月姨动静。一面另拨房屋请月姨居住,候员外来领回。其他众妇女俱安设停妥,待其家眷自来认领,不在话下。

当下来御史收了状词,叫巡捕官把曾小三押着到了衙门。发放公事毕,带过曾小三,细问了委曲根由。便差官到县,提施惠卿一宗卷案,并原呈众邻里赴院听审。次日,人犯提到,来御史当堂亲鞫,细心推究了一回,俄然问道:“那商氏丈夫去后可别有人到他家来么?”众邻里道:“并没别人来。”来御史又道:“他家常日可有甚么亲朋来往惯的么?”曾小三道:“小的是贫民,虽有几个亲朋,都冷淡不来的。”来御史又叫施惠卿问道:“你常日可与甚么人来往么?”施惠卿道:“小的单身独居,并没有什人来往。”来御吏道:“你只就还债吃酒搬家这几日,可曾与什人来往?”施惠卿想了一想道:“只还债这日,曾请一个化缘和尚到家吃过一顿斋。”来御史便问道:“这是哪寺里的和尚?”施惠卿道:“他是城外宝应寺里出来募缘修殿的,就在小人住的那条巷口搭个草厂坐着募化。小的初意原要把这三十两银子舍与他去,以是请他吃斋。后因代曾小三还了债,便未曾舍。”来御史道:“这和尚现在还在那边么?”众邻里道:“他已去了。”来御史道:“几时去的?”众邻里道:“也就是施惠卿搬家这早去的。”来御史听了,沉吟半晌,乃对世人道:“这宗案也孔殷难问,且待他日再审。”说罢,便令世人且退,施惠卿仍旧收监,曾小三随衙听候。自此来御史竟不提起这件事,冷搁了两个月。

且说曾小三自那日别过老婆,出了后门,一径奔出城外,要取路到五台山去。是日行了二十多里路,天气已晚,且就一个村店中安息。不想睡到半夜,俄然建议寒热来,到明日却起家不得,只得在店中卧病。这一病直病了半月不足,方才平愈。那一日正待起家,只见城里出来的人都纷繁地把施惠卿这桩事当作消息传说。曾小三听了,暗吃一惊,想道:“施惠卿不是杀人的人。况我要把老婆送他,已先对老婆再三说过,老婆已是肯从的了。如何今又被杀?此事必定冤枉。我须归去看他一看,不要屈坏了好人。”因而离了村店,还是入城,不到家中,竟到狱门首,恳求禁子把施惠卿带将出来。曾小三见他囚首囚服,遍身刑具,先骄傲眼堕泪。施惠卿叹道:“我的冤罪想是命该如此,不必说了。只是你何必多此一番行动,导致令阃无端被害。”曾小三道:“这事倒是我累你的,我今来此,正要县里去与你辨冤。”施惠卿道:“断案已定,知县相公怎肯认错?不如不要去辨罢。”曾小三道:“既是县里不肯申理,当今新察院来老爷按临到此,我就到他台下去告,务要明白这场冤事。”说罢,别了施惠卿,便央人写了状词,奔到马头上,等待来御史上马,拦街叫唤。

世人当下唤出处所里长,把妇人尸首托付与把守,一面扭住来生去县里首告。县官闻是性命重情,随仰巡捕官出城查验尸首。次日早堂,带进一干人犯听审。本来那知县姓胡名浑,本是蔡京的弟子,性最奉佛,极喜的是斋僧布施。当日鞠问这宗公事,先问了仰阿闰并众邻里口词,便喝骂来生:“你如何干这歹事?”来生把真相控告,知县道:“你既撞见和尚,可晓得他是那寺里的和尚?”来生道:“他想是远方行脚的,那里认得?”知县又问世人道:“你等赶出城时,路上可曾见有两个行脚和尚?”世人都说没有。知县指着来生骂道:“我晓得你这厮于郊野中过,见妇人起了不良之心,拉到庙里欲行奸骗,恨其不从,便行暗害。又怕被人撞破,心慌回避,是以失履堕井。现在怎敢花言巧语,推在削发人身上?”来生大呼委曲,知县道:“这贼骨头,不打如何肯招!”喝教摆布动刑。来生受刑不过,只得依着知县口语屈招了。知县立了案牍,把来生问成极刑,下在狱中。一面着该处所殡殓妇人尸首,仰阿闰及众邻舍俱发放宁家。

忽一日,发银一百两,授予宝应寺饭僧。次日,便亲诣本寺行香。寺里方丈闻御史亲临,堆积众僧出寺驱逐。来御史下了轿,入寺拜了佛,在殿宇下看了一回,问道:“这殿宇要修形胜利,须很多少银子?”方丈道:“须得二三令媛方可完工。”来御史道:“若要工成,全赖募缘之力。”因问本寺出去募缘的和尚共有几个,方丈道:“共有十个分头在外募化。”来御史道:“这十个和尚本日都在寺里么?”方丈道:“本日蒙老爷驾临设斋,都在寺里服侍。”来御史便叮咛摆布,于斋僧常膳以外,另设十桌素筵,接待那十个募缘和尚。一面教方丈逐名的唤过来,把缘簿呈看,以便本院捐俸恩赐。方丈领了钧旨,顿时唤集那十个和尚,却唤来唤去,只要九个,中间不见了一个。来御史变色道:“我美意请他吃斋,如何藏匿过了不肯相见?”喝教听差的员役同着方丈去寻,“务要寻来见我!”方丈心慌,同了公差各房寻觅,那里寻得见?

且不说水员外联了这头姻事,非常欣悦。且说来生纳聘以后,即随张招讨领兵征进,劝张招讨申明禁约,不准兵丁骚扰官方。自此大兵所过,秋毫无犯,百姓欢声载道。连梁山泊投降这班豪杰见他规律严明,亦皆畏服。来生又密献奇计,教张招讨分兵设伏,活捉了贼首方腊,贼兵不日荡平,奏凯还朝。张招讨备奏参谋来法功劳,朝廷命下,升张招讨为枢密院正使,参谋来法赐进士第,擢为广东监察御史。当下来御史上表谢恩,即乞假归娶,圣旨准了。来御史拜辞了张枢密,驰驿回籍,与水员外女儿观姑结婚。此时来御史已二十四岁,观姑已十七岁了。恰是:

天乎本无辜,冤哉不成说。

来御史结婚满月以后,即起马往广东到差。当时广东龙门县有一桩极大冤枉的事情,幸亏来御史到差替他申冤理枉,因此又弄出一段奇闻快事,连来御史本身向日的冤枉也一齐都申理了。看官慢着,待我细细说来。

且说水员外因不见了月姨,正在庵中烦恼,忽见来生遣人来请,又知月姨无恙,非常欢乐,随即到参谋营中来拜见。来生先谢了他一贯看顾之德,并将本身遭际张招讨,开豁罪名,署为参谋,及查点妇女,得遇月姨的事细诉一遍,水员外再三称谢。叙话中间,又提起女儿姻事,来生道:“感荷深恩,无觉得报。今既蒙不弃,愿为半子。但目今兵事倥偬,恐未暇及此。我禀过主帅,然后奉复。”当下水员外先领了月姨归去。次日,来生入见张招讨,把水员外向来交谊,并目下议婚之事安闲禀告。张招讨道:“此美事也,我当成全。”便择谷旦,将礼金二百两、彩币二十端与来生下聘,约于随征班师之日然后结婚,水员外大喜。恰是:

虽在监仓,非其罪也。

过了两日,施惠卿已另租了房屋。一个凌晨,搬了家伙,迁徙去了。那一日,却再不见商氏开门出来。众邻舍疑忌,在门外叫喊,又不见承诺,把门推时,倒是虚掩上的,门转轴已掘坏在那边了。世人入内看时,只见商氏歪着身子死在床边,头颈伤痕是被人用手掐喉死的,一时轰动了处所,都猜道:“施皮匠是那一日移居,这妇人刚幸亏隔夜身故,必然是皮匠行刺无疑。”当下即具呈报县。那县官叫做沈伯明,正坐堂放告,闻说有杀人公事,便取呈词看了,又问了世人备细,随即出签提拿施惠卿。不一时施惠卿拿到,知县喝问情由,施惠卿道:“小的替曾小三还了债,曾小三要把老婆商氏与小的,是小的不肯,故此搬家别处,以避怀疑,却不知商氏如何身故?”知县喝骂道:“你这厮既不要他老婆,怎肯替他还债?明显是冒充推让,暗行奸骗,奸骗不就,便行暗害。”施惠卿大喊委曲,知县那里肯信,鞭挞一番,把他逼勒成招,下在牢里,恰是:

此时轰动了城内城外之人,水员外闻了这个动静,想道:“来先生是个志诚君子,岂肯作此歹事?此中必有冤枉。”因即亲到狱中看望。来生泣诉冤情,水员外再三欣喜。那来生本是一贫如洗,以馆为家的,难有几个亲戚,常日也只淡淡来往,今见他犯了事,都道自作自受,竟没一个来看顾他。只要水员外信他是好人,替他叫屈,不时令人送饭,又替他高低使钱,是以来生在狱中不非常刻苦。恰是:

若非交友未遇,安能获配鸾俦。

仲尼知人,能识公冶。

昔为西席,今作半子。三载囹圄,误陷鼠牙雀角;一年锋镝,争看虎步龙骧。重耳配霸姬,本是蒲城一罪犯;文王逑淑女,曾从羑里作囚夫。面前荣辱信无常,久后起伏自有定。

为好反成仇,行仁反受屈。

只这一哭,打动了隔壁一个菩萨心肠的人。那人姓施号惠卿,是做皮匠心机的。单独居住,不娶妻室。性最好善,常日积趱得二三十两银子,时价城外宝应寺募修大殿,有个募缘和尚结了草棚住在那条巷口募缘,施惠卿发心要把所积银两舍与本寺助修殿工。那日正请那化缘和尚在家吃斋,忽闻隔壁曾小三伉俪哭得惨痛,便走将过来问其原因,晓得是如此这般,不觉恻然动念。回到家中,打发和尚吃斋去了,闭门自想道:“比如我把银子去布施,何不把来替曾小三偿了债,保全了他伉俪两口,却不强似助修佛殿?”思忖已定,便来对曾小三道:“你们且莫哭,我倒积得三十多两银子在那边,今不忍见你伉俪离散,把来替你完了债罢。”曾小三闻言,拭泪谢道:“多承美意,但你又不是财主,也是技术上积来的,如何为了我一旦费去?”施惠卿道:“侧隐之心,人皆有之。我和你既做乡邻,目睹如许惨事,怎不动心?我今发心要如此,你休推却了。”曾小三还在迟疑,只见索债的兵丁又嚷上门来,说道:“我们老爷不肯脱期,立要本日清还。若不然,拿去衙中吊打。”施惠卿便出来挽手道:“长官不须罗唣,银子我已替他借下,交还你去便了。”说罢,随即回家,取出银子,拿过来付与兵丁,兑明足纹三十两。兵丁见有了银子,也不管他是那里来的,收着去了。曾小三非常感激,望着施惠卿倒身下拜,施惠卿赶紧扶起,曾小三称谢不尽。当晚无话。

这天争夸快婿,前日竟然罪囚。

工夫敏捷,来生不觉在狱中坐过三年。那胡知县已任满去了,新知县尚未到任。此时正值江南边腊反叛,朝廷敕命张叔夜为大招讨,领着梁山泊新受招安的一班人马攻破方腊。那方腊弃了江南,领败残兵马望浙江一起而来。路经桐乡县,县中合法缺官,其署印衙官及书吏等都预先走了,节级、禁子亦都不见,狱门大开,狱中罪犯俱乘乱逃出,囹圄一空,只要来生一小我坐在狱中不去。方腊兵马恐官军追袭,不敢逗留,连夜往杭州去了。随后张招讨领兵追来,到县中暂驻,安辑群众,计点堆栈、监狱,查得狱中众犯俱已脱逃,只要一个坐着不去。张招讨奇特,唤至军中问道:“狱囚俱乘乱走脱,你独不走,倒是何意?”来生道:“本身原系墨客,冤陷法网,倘遇廉洁上官,自有昭雪之日;今若乘乱而走,即乱民也,与寇无异。故宁死不去耳。”张招讨听罢,点头叹道:“官吏人等,若能都似你这般营私守法,临难不苟,天下安得乱哉。”因详问来生犯法启事,来生将上项事情并被刑屈招的事细细报告。张招讨遂取县中原卷细心重新看了,便道:“当时问官好没分晓,若果系他谋死妇人,何故反留红履自作证据?若没人赶他,何不拾履而去?若非被逐心慌,何故自落井中?且妇人既系刀伤,为何没有行凶东西?此事明有冤枉,但只恨没拿那两个和尚处。然以本日事情论之,这等临难不苟的人,前日决不做这歹事的。”便提起笔来,把原招尽行抹倒,替来生开释了前罪。来生再拜道:“我来法现在方敢去矣。”张招讨道:“你且慢去。我想你是个不背朝廷的忠臣义士,况原系读书人,必定有些见地,我还要细细问你。”因而把些军机计谋拜候来生,那来生问一答十,应对如流。张招讨大喜,便道:“我军中正少个参谋,你可就在我军前功效。”当下即命来生脱去囚服,换了冠带,与之揖让而坐,细谈军事。

过了一日,曾小三与老婆商讨定了,治下一杯酒,约施惠卿叙饮。施惠卿践约而来,见他桌上摆着三副盅箸,施惠卿只道他还请什客。少顷,只见曾小三领着老婆商氏出来见了施惠卿,一同坐着陪饮。施惠卿心上不安,吃了两三杯,就要起家。曾小三留住了,本身起家入内,再不出来,只要商氏呆瞪瞪地陪着施惠卿坐地。施惠卿一发不安,连问:“你丈夫如何不出来吃酒?”商氏只顾低着头不作声。施惠卿大声向内叫道:“小三官快出来,我要去也。”只见商氏噙着两眼泪对施惠卿道:“我丈夫已从后门出去,不回家了。”施惠卿失惊道;“倒是为何?”商氏道:“他说你是小经纪人,如何肯白白里费这些银两。我这身子摆布亏你保全的,你当今未有妻室,合当把我送你为妻,他已写下亲笔执照在此。本日请你过来吃酒,便把我送与你,自削发披缁,往五台山削发去了。”说罢,两泪交换。施惠卿听了,勃然变色道:“我本美意,如何倒这等猜我?莫非我要谋他老婆不成!”说毕,推桌而起,往外就走。回到家中,想道:“这曾小三好没出处,如何恁般行动?”又想道:“他若公然出去了,不即回家,我住在隔壁也不稳便,不如搬了别处去罢。”算计已定,次日便出去看屋寻房,办理移居。这些众邻舍都道施惠卿一时假抛清,待移居以后少不得来娶这商氏去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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