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郗公早膳毕,正要同僧官出寺闲行,只见一个少年,飘巾阔服,踱将出去。僧官指道:“这便是宗相公。”郗公忙邀入寓所,叙礼而坐,提及昨日在云师扇头得读佳咏,想慕之极。宗坦动问郗公姓名,僧官从旁代答了。宗坦赶紧鞠躬道:“晚生不知老先生在此,未及具刺晋谒。”郗公问他芳华多少,宗坦道二十岁了。郗公问曾姻否,宗坦答说尚未。郗公又问几时游庠的,宗坦顿了一顿,方答道:“上年游庠的。”说罢,便觉面色微红。郗公又提起诗中妙处,与他比论唐律,高低古今,宗坦无甚回言,唯有唯唯罢了。郗公问他常日喜读何书,本朝诗文当推何报酬首,宗坦连称“不敢”,如有羞怯之状。拖延半晌,道别而去。

郗公对僧官道:“少年有才的常常浮露,今宗生深藏若虚,恂恂如不能语,却也可贵。我有头婚事,要替他做媒,来日口试他一首诗,若再与扇上诗普通,我意便决。”僧官听了,便悄悄令人报知宗坦。宗坦便托僧官预先套问口试的题目。看官传闻:本来扇上这首诗是宗坦请人代作的,不是他真笔。那宗坦貌若恂恂,中怀讹诈,常日专会那移假借,利用别人。常常抄那人笔墨认做本身的,去哄此人;又抄此人笔墨认做本身的,去哄那人。以是外边虽有通名,肚里实无一字。你道僧官何故与他相好?只为他幼时以龙阳献媚,僧官也与他有染的。故本非秀才,偏假说他是秀才,替他妆幌,欺诳远方旅客。有篇笔墨单道那龙阳的好笑处:

是晚席散以后,王子就留吉尹宿于府中。次日又设席饯行,将出很多礼品奉酬天使。又别具金银布帛,送与爱哥作结婚之费。又将先王昔日赐与爱哥很多金珠宝玩,都教取去。吉尹父子称谢不尽。临别之时,王子又亲身排驾送出城外。爱哥谢别了王子,因感激先王收养之恩,又到他墓所挥泪拜别了,然后起行。

卷之六

解愠尚南风,做事用乾道。本非红袖,却来断袖之欢;

工夫敏捷,不觉过了十年不足。吉孝官至督府佥事。吉尹仗着妹丈与儿子脚力,累升至行人司行人。是年宁夏藩封庆王薨逝,王子合当嗣立,朝廷议遣行人一员赍敕到彼赐封。吉尹便谋了这个差使,领了敕书,离了京师,迤来至宁夏处所。那边王子闻天使至,出郭驱逐。吉尹齐敕到王府中开读,王子受敕谢恩毕,设席接待天使。喝酒中间,王子安闲对吉尹道:“孤家本日秉承此位,失而复得,大非轻易。”吉尹道:“老殿下薨逝,自当殿下嗣立,何谓失而复得。”王子道:“本来天使不知,孤乃先王之侄,非先王之子也。先王无子,于天顺元年进京朝贺之时,路经卫辉府处所,拾得一个螟蛉之子,养于府中,只说是亲生的,无人知觉。直至临薨遗命,方才申明,觉得天潢宗派,王位至重,不当以他姓冒立,故特命孤秉承此位。难道几失而复得?”吉尹听了,沉吟道:“本来如此。”因问老殿下天顺元年路经卫辉府拾得螟蛉是在那一日,王子道:“闻说是十月月朔日拾的。”吉尹传闻,不觉潸然泪下。王子道:“天使何故垂泪?”吉尹道:“使臣因而年十月朔日失了个亲生之子,今闻老殿下却因而日收了个螟蛉之子,一得一失,苦乐分歧,心中有感,以是下泪。”王子道:“天使所失公子,是年几岁了?”吉尹道:“是年已三岁,本日若在,已十六岁了。”王子点头嗟叹,更不再问。

吉尹酒过数巡,恐失了礼节,起家拜辞。王子遣王官送出府门。吉尹回到寓中,想起幼儿爱哥杳无踪迹,倘或有人收养,也像得这王府螟蛉之子,方才造化。若遇了个不良之人,正不知流落在那边刻苦。又一个动机道:“就是这王府螟蛉之子,他的父母谅也在家中牵挂,也像我思惟爱哥普通。纵使我爱哥此时幸得安乐,不致失所,亦何由再得与我相见?”忽又想道:“庆王拾得螟蛉,刚幸亏卫辉府,刚好是十月朔日,莫非他拾的就是我爱哥么?”却又自叹道:“我差了,天下小孩子千千万万,莫非刚好是我的孩儿?”左思右想,一夜睡不着。恰是:

文士既多赝鼎,才子亦有浮名。求凰未解绮琴声,哪得相如轻信。选婿固非轻易,择妻更费推评。闺中果系女长卿,一笑何妨面订。

吉孝泣谢道:“藩封王位,不成以他姓冒立。岳父世勋,又岂能够异姓暗奸?况表弟渐已长成,这伯爵自当使他秉承,小婿只合回家与兄弟共侍双亲。”喜夫人道:“我侄儿是个孝子,不肯背本,不要强他。”喜全恩依言,便具疏将吉孝向日孝行及爱哥克日归宗之事奏闻朝廷,奉旨吉孝准即出姓,加升前军都督,特赐孝子牌额以旌其孝;朱承义着复姓名吉友,授予应得爵禄。此时吉家一对儿子,大家欢羡。恰是:

岂是夭桃,偏市馀桃之爱。相君之面女非女,相君之背男不男。将入门时,忒忒令挨着粉孩儿;既了过后,滴滴金污了红衲袄。香罗帕连腹束鸡巴,一样香腮偎脸;黄龙府

悲时加一倍悲,喜时添一倍喜。

郗公来光临安,作寓于灵隐寺中。寺里有个僧官,法名云闲,见郗公是个乡绅,便殷勤欢迎,朝夕趋陪。一日,郗公与僧官闲话,偶见他手中所携诗扇甚佳。取过来看时,上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,是贺他做僧官的诗,其诗曰:

须知为女求婿,亦如为子求妻。

泛海昙摩何足羡,爱山支遁未堪夸。

回末总评

本来爱哥自天顺元年十月月朔那日,与刁妪在画店门首玩耍,因要吃糖果教刁妪去买,本身坐着等她,等了半晌不见刁妪来,便要走去寻看。小孩子家不知途径,竟从人丛里一向走到皇华亭。当时庆王的大船正泊在亭前,爱哥见船边热烈,便走将去东张西看。刚好庆王闲坐在舱口,瞥见岸上这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,且又打扮整齐,便叮咛小内侍:“与我抱他到船里来。”内侍领命,把爱哥蓦地抱到船里。那爱哥见了庆王,并不哭泣,尽管对着他嘻嘻地笑。庆王心中欢乐,因想道:“好个聪俊的孩子,不知谁家走失在这里的?我今尚未有子,何不就养他做个螟蛉之子。今后我若自有子,便把这孩子来做支庶对待;若没子时,就教他袭了册封,国祀也不至断绝。”算计已定,便将爱哥留在舟中,密谕侍从人等,不准把此事传说出去。自此爱哥养于王府,府中诸人都认他是庆王世子。直至一十六岁,庆王抱病,临终忽传遗命,立侄为嗣,秉承王位。申明爱哥是螟蛉之子,只不知他是哪家的。不想本日偶然当中,却得父子相逢。当下王子排设庆喜筵席,教他父子两个共坐喝酒。王子对吉尹道:“先王昔日把义弟最是钟爱,赐名朱承义,已聘下京师魏国公之女为配。今虽不得为王,既为先王养子,又为国公郡马,应授镇国将军之职。孤当修书与国公,申明原因,就在京师择吉结婚便了。”吉尹再拜称谢。

青莲香里开朝署,紫竹丛中坐晚衙。

落空多时难再见,目前提起肝肠碎。

独怜季子杳无踪,只此一事心未足。
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
话说南宋高宗时,浙江临安府富阳县,有个员外姓随名育宝,号珠川,是本县一个财主。生一女儿,小字瑶姿,仪容斑斓,姿性聪明,拈针刺绣,作赋吟诗,无所不妙。她的女工是母亲郗氏教的,她的文墨倒是母舅郗乐教的。那郗乐号少伯,作秀才时曾在姐夫家处馆,教女甥读书。厥后中了进士,官授翰林承旨。因见国步艰巨,宦途伤害,便去官归家,绝意仕进。他也生一女,名唤娇枝,年纪与瑶姿差未几,只是才貌一些不及。两个蜜斯到十一二岁时,俱不幸母亲死了。再过了两三年,已是十五岁,却都未有姻事。郗公对珠川道:“小女不过中人之姿,轻易择配。若我那甥女,姿才盖世,须得天下驰名才子方配得她。我闻福建闽县有个少年举人,叫做何嗣薪,是当今第一个名流。因自大其才,要寻个与他一样有才的佳报酬配,至今尚未婚娶。惜我未曾识荆,未知能够称呼实在。我想临安府城乃帝都之地,人物集会,况来年是会试之年,各省举子多有先期赴京者。我欲亲光临安,访求才俊,替甥女寻个良伴。姊丈意下如何?”珠川道:“若得如此,极感大德。我是个不在行文墨的人,择婿一事,须得老舅主张方妙。”说罢,便去女儿头上取下一只金凤钗来递与郗公,道:“老舅如有看得入眼的,便替我受了聘,这件东西便作回聘之敬。”郗公收了凤钗,说道:“既承见托,如有快婿,我竟聘定,然后奉复了。但甥女常日的制作,也须多付几篇与我带去。”珠川便教女儿将一卷诗稿送与母舅收了。当下郗公别过珠川,本日起家望临安来。恰是:

且说魏国公初时与庆府联婚,今接王子手书,晓得吉友不是庆王亲儿,然虽如此,倒是行人司吉尹之子,前军都督吉孝之弟,又是靖寇伯喜全恩的内侄,也不算屈辱了郡主,便欢天喜地,听吉家择了谷旦,送郡主过来结婚。花烛以后,韦氏看那郡主时,生得非常斑斓,正与长媳喜云娃不相高低。喜夫人过来见了,也与韦氏称庆。厥后吉孝、吉友都有军功,加官进爵。韦氏与前母高氏生封死赠,非常光荣。恰是:

右调《西江月》

看官传闻:这是父子相逢,娘儿再聚,兄弟分身,埙篪已缺而复谐,箕裘已断而复续,是家庭最可贵的事。比那汉武帝返来望思之台,晋重耳稽颡对秦之语,殆不啻天渊云。

情面慈长孝短,父母未有不慈者。纵使一时信谗,厥后天然悔过。若子之于亲则不然,有以亲之弃我而怼其亲者矣,有以受恩之处为亲而忘其亲者矣。今观吉家兄弟,至死稳定,虽远必归,方信此回书不专劝慈,恰是劝孝。

华盖重重贵有加,宰官即现比丘家。

佛门亦有河阳令,闲看庭前雨好花。

昔年死别生离,本日双圆并美。

前面写着“右贺云闲亡报酬僧官,钱塘宗坦题。”郗公看了,大赞道:“此诗词意清爽,妙在句句是官,又句句是僧,真乃秀士之笔。我两日到西湖漫步,哪一处酒楼茶社没有旅客题词,就是这里灵隐寺中各处壁上也多偶然人题咏,却未曾有一篇当意的。不想本日在扇头见此一首绝妙好诗,不但诗好,只这一笔草书也写得龙蛇飞舞。我问你:“这宗坦是多么样人?”僧官道:“是钱塘一个少年秀才,表字宗山明。”郗公道:“可请他来一会。”僧官道:“他常到寺中来的,等他来时,当引来相见。”

选琴瑟三会审辨出李和桃

吉尹次日起家梳洗毕,为心中愁闷,换了方巾便服,唤个家僮跟了,信步走出寓中,在街上闲行散闷。走不过三五十步,只见一小我拿着几件小儿穿戴的东西,插个草标儿在那边叫卖。见了吉尹,便立住脚,问道:“客长可要买他?”吉尹取过来看时,倒是一件水红洒线道袍,一件大红小绵袄,一条小细绵裤,一双虎头靴,一个珠子金寿字刚铃子的乌段帽兜,一副小银镯,一个银项箝,认得是幼儿爱哥昔日穿戴的物件,不觉两眼垂泪,忙问那人道:“这都是我家之物,你从那边得来的?那人道:“是我家仆人教我拿出来卖的,如何说是你家之物?”吉尹道:“你仆人是谁?住在那边?”那人道:“客长要买,只与我讲代价便了,问我仆人做什?”吉尹道:“这几件东西你要多少代价?”那人道:“我仆人说,这几件东西是无价的,若遇了真主顾,一百两也是他,一千两也是他。”吉尹见他说话跷蹊,便道:“你实对我说,你仆人姓什名谁?为什把这几件东西出来卖?”那人道:“这几件东西是我家小仆人幼时穿戴的,今要寻贰心上一个要紧人,故教我将出来闘主顾。”吉尹道:“烦你引我去见你小仆人,我重重谢你。”那人道:“客长,你若端的要见我小仆人,可便随我来。”吉尹跟着那人走过了几条巷,竟走到王府门前。那人道:“客长且等一等,我仆人在王府里做些活动,待我去请他出来见你。”说罢,竟出来了。吉尹等了半晌,不见那人出来。正在徬徨,只见府中走出两个王官,迎着吉尹道:“殿下有命,请天使入见。”吉尹因便服在身,忙唤家僮到寓所取冠带来换了,跟着王官直进到一个偏殿前,早见那王子坐着相待。吉尹上前见礼毕,王子命椅赐坐,开言道:“孤家义弟一贯为先王收养,已不知另有本生父母。自从先王临终申明以后,他便日夜涕零,思惟回籍拜见亲生爹妈。几番要差人到卫辉府寻访踪迹,因不知姓名,不便寻访。昨闻天使失落公子之日,正与先王拾取螟蛉之日相合,故今早特遣人将这幼时原穿戴的几件服饰来试着天使,明天使既认得是公子的,孤家义弟就是公子无疑了。”说罢,便命摆布快请二爷出来拜见他的亲父。不一时,只见很多侍从拥出一个少年,头戴金冠,身穿锦服,望着吉尹便拜。吉尹仓猝答礼。那少年扶住道:“孩儿拜见父亲,何必答礼?”吉尹细心看那少年时,与爱哥幼时面庞模糊仿佛。两个又喜又悲,相对而泣。恰是:

吉尹自吉孝归家以后,心中欣喜,便觉两目渐有微光。吉孝又日日拜祷六合,保佑父亲开瞽复明。过了月余,两目竟豁然光亮,仍复如旧,举家相庆。看官传闻:人当否极之日,没兴一齐来;及至泰来之时,丧事也一齐到。吉尹正喜两目复明,刚好妹丈喜全恩在京有书寄来,要接取家眷并舅子一家儿赴京同住。本来喜全恩因天顺天子念他护驾旧劳,从边关召回京师,适值京中有叛将曹钦反叛,全恩杀贼有功,朝廷敕封为靖寇伯,非常荣贵。京报人到喜家报喜,随后就有喜府差人寄书与舅子吉尹。书中说两家后代都已生长,可就在家中了姻,两家宅眷都到京中来一同居住。吉尹见了书,便亲到妹子家中道贺。喜夫人见哥哥两目已明,非常欣喜。即择下谷旦,入赘侄儿吉孝,与女儿云娃结婚。满月以后,两家都清算起家。两号大官船,一起起送夫马,不则一日,到了京师。来年会试,中了下武进士。喜夫人到京后,生下一个儿子,尚在襁褓。喜全恩权教半子摒挡府中一应公事,表里诸人都称吉孝为喜大爷。那吉尹本是监生出身,喜全恩替他谋选京职,做了光禄寺典簿,未几时升了鸿胪寺寺丞。此时旧仆高懋跟一个客商在京开店,闻得仆人做了官,前来拜见。吉尹念他是旧人,仍收用了。恰是:

父子两个回到京中,爱哥拜见母亲与哥子,韦氏如获珍宝,喜出望外。吉孝也非常欣幸。喜全恩佳耦也来道贺。当下喜全恩对吉孝道:“我子年尚幼小,不堪任事。你今既有介弟归家,双亲不忧无人奉养,你又现在姓喜,何不竟秉承了我的伯爵?”

埙篪迭奏,伯仲双谐。一个从泉下重归,一个自天涯再返。一个明珠还浦,不作碎玉埋尘;一个落叶归根,无复浮萍逐浪。一个遗下疏文一篇,写孝子行行血泪;一个留得小衣几件,引慈父寸寸柔肠。一个心恋椿萱,宁辞伯爵;一个喜归桑梓,不羡王封。一个呼姑夫岳丈,便当呼老子舅翁,还魂后亲上加亲;一个为王府义儿,又得为国公郡马,回籍时贵中添贵。这场汇合真可贵,这天团聚信异闻。

十个指头个个疼,不幸一夜未曾睡。

两纳聘方成秦与晋

向来佳耦共同,百年大事。虽有美妾,不如美妻;虽有多才之妾,不如多才之妻。但纳宠的容你自选,容你口试,娶妻的却不容你自选,不容你口试,只凭着媒婆之口。常常说得丽似王嫱,艳如西子,及至娶来,面貌竟是平常;说得敏如道韫,慧似班姬,及至娶来,胸中竟是无有。只为天下有这一等名过实在、虚擅才子名誉的,便使真正才子反令人疑她一定是才子。比方真正才子被冒名的混乱了,反令人疑他一定是才子。这岂不是极大冤枉!现在待鄙人说个不打狂语的媒人,不怕口试的老婆,本身不能择婿、有人代他择婿的妇翁,始初被人冒名、终能自显其名的半子,与众官听。

良臣择主而事,良禽择木而栖。

父见生儿主意仆,一家欢乐称多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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