鱼珮归还来,凤钗仍璧去。

碧纱权倩作帘笼,未许人窥彩袖红。

书讫,仍付绿鬟送入纱。瑶姿见这诗中,明显说出洞房花烛,愿谐秦晋之意,却怪他畴前用心作难,强求口试,便就花笺后和诗一首道:

疑是嫦娥羞露面,轻烟环绕广寒宫。

这天云英相见后,裴航愿得托瑶宫。

且说何嗣薪安闲临安别过郗公,即密至富阳城中,寻访到随家门首。早见一个长须老者,方巾阔服,背后从人跟着,走入门去。听得门上人说道:“员外返来了。”嗣薪想道:“随员外我倒见了,只是蜜斯如何得见?”正迟疑间,只见邻家一个小儿,望着随家侧边一条冷巷内走,口中说道:“我到随家后花圃里闲耍去。”那邻家的妇人叮咛道:“他家本日有内眷们在园中玩耍,你去不成啰唣。”嗣薪听了,想道:“这个有些机遇。”便跟着那小儿,一径突入园中,东张西望。忽听得远远地有女郎笑语之声,嗣薪仓猝伏在花阴深处,偷眼瞧看。只见一个青衣小婢把手向后招着,叫道:“蜜斯这里来。”随后见一女郎走来,年可十五六岁。你道她怎生模样?

和毕,传付绿鬟送到嗣薪桌上。嗣薪见她书画柔妍,诗词清丽,点头赞美道:“蜜斯恁般酬和得快,待我再咏一首,更求蜜斯一和。”便取花笺再题一绝,付与绿鬟送入纱内。瑶姿展开看时上写道:

御棍打了何改过,举人退了何嗣薪。

郗公先引珠川与赵公相见了,赵公请郗公与珠川同着瑶姿在西湖别业住下。次日即置酒于别业前堂,邀何嗣薪到来,指与珠川道:“门下本日可细心认着这个何郎。”珠川见嗣薪风韵漂亮,器宇轩昂,与前番所见的何改过不啻霄壤,心甚倾慕。郗公问嗣薪道:“前日殿元云曾会过家姊丈,及问家姊丈说,从未识荆。倒是为何?”嗣薪道:“当时原未曾趋谒,只在门首瞥见色彩耳。”赵公对郗公道:“令甥女高才,若只是老夫口试,还恐殿元不信。今老夫已设一纱橱于后堂之西,可请令甥女坐于此中,殿元却坐于东边,年翁与老夫并令姊丈居中而坐。老夫做个监场,殿元做个房考。此法何如?”郗公与珠川俱拱手道:“悉依尊命。”

却说郗公在灵隐寺寓中闻嗣薪已回旧寓,却不见他过来相会。正想要去问他,俄然接得随员外手札一封,并归还本来聘物。郗公见聘物归还,内心大疑,忙拆书旁观,书上写道:

不上一二里,听得路旁人道:“御驾颠末,闲人躲避。”何改过昂首看时,早见旗旌招飐,绣盖飘荡,御驾来了。本来那日驾幸洞霄宫进香,仪仗无多,朝臣都未曾侍驾。当下何改过正恨着气,恰遇驾到,便闪在一边,等驾将近,伏地大喊道:“福建闽清县举人何改过有考场冤事控告!”天子在銮舆上听了,只道说是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,便传谕道:“何嗣薪已有旨了,又复拦驾称冤,好生可爱。着革去举人,拿赴朝门外打二十棍,发复客籍。”何改过有屈无伸,被校尉押至朝门,受责了二十。汤思退闻知,晓得朝廷认错了,恐怕何改过说出真情,立即令人递解他起家。恰是:

傅粉过浓,涂脂太厚。姿色既非斑斓,身形亦甚平常。扑蝶打莺难言持重,穿花折柳殊欠幽闲。乱蹴弓鞋有何急事,频摇纨扇岂是暑天。侍婢屡呼,怕不似枝吟黄鸟百般媚;云鬟数整,比不得髻挽巫山一片青。

且说阿谁何改过因枢纽不灵,甚是烦恼,拉着宗坦到汤府讨取原银,却被门役多次劝止。宗坦情知这银子有些难讨,遂托个变乱,躲开去了。再寻他时,只推不在家。何改过无法,只得自往汤府取索。走了几次,竟没人出来答允。何改过发极起来,在门首乱嚷道:“既不中我进士,如何赖我银子?”门役喝道:“我老爷那里收你甚么银子?你自被撞太岁的哄了去,却来这里放屁!”正闹间,门里走出几个家人,大喝道:“甚么人敢在我老爷门首放刁!何改过道:“倒说我放刁,你仆人贿卖考场枢纽,欺诈人的银子,当得何罪?你家现有议单在我处,若不还我原银,我就到官府首告去。”众家人骂道:“好光棍!凭你去首告,便到御前背本,我老爷也不怕你。”何改过再要说时,内里赶出一群短衣尖帽的军牢持棍乱打,何改过立脚不住,径往前跑奔。

却说赵鼎在朝房中闻了这事,吃惊道:“何嗣薪已别我而去,如何又在这里弄出事来?”赶紧令人密查,方知是闽清县何改过,为汤府赖银事来叫冤的。赵公便令将何改过留下,具疏题明此系闽清县何改过,非闽县何嗣薪,乞敕部明审。朝廷准奏,着刑部会同礼部勘问。刑部奉旨将何改过监禁候审。汤思退着了急,令人密唤原居间人宗坦到府入彀议。宗坦自念议单上驰名,恐扳连他,便献一计道:“现在莫若买嘱何改过,教他竟推在闽县何嗣薪身上,只说名字相类,央他来代告御状的,如此便好脱卸了。”汤思退大喜,随令家人同着宗坦,私到刑部狱中,把这活对何改过说了。许他事平以后,“还你银子,又不碍你出息。”宗坦又私嘱道:“你若说出贿买进士,也要问个大罪,不如脱卸在何嗣薪身上为妙。”恰是:

只因名字混,弄得眼儿花。

接来教,极荷厚爱。但老舅所言何郎,弟克日曾会过。观其人物,聆其辞吐,窃觉得驰名无实,不敷当坦腹之选。小女颇非笑之。此系百年大事,未可冒昧。望老舅更加裁酌。原聘谨反璧,幸照入,不尽。

写毕,绿鬟依先传送到嗣薪面前。嗣薪看了,大赞道:“两番酬和,具见捷才。但我欲再咏一首索和,取三场测验之意,未识蜜斯肯俯从否?”说罢,又题一绝道:

但有磨勘举人,不闻再中落卷。

冒文冒名,厥罪犹薄。

当下赵公先请二人退席喝酒,酒过数巡,便邀入后堂。只见后堂已排设伏贴,碧纱中安设香几笔砚,瑶姿蜜斯已在帧中坐着,侍儿绿鬟侍立幮外服侍。赵公与三人各顺次坐定。嗣薪偷眼眺望纱中,见瑶姿丰神绰约,翩翩敬爱,与前园中所见大不不异,内心又喜又疑。赵公道:“如果老夫出题,恐殿元疑是预先办理,可就请殿元出题。”便教把文房四宝送到嗣薪面前。嗣薪取过笔来,向赵公道:“承教员之命,弟子大胆了。即以纱帧美人为题,弟子先自咏一首,求蜜斯和之。”说罢,便写道:

自爱轻云把月笼,隔纱深护一枝红。

郗公自解了这头姻事,闷闷不乐。想道:“不知珠川怎生见了何郎,便要反璧聘物?又不知何郎怎生见了珠川,便欣然甘心退婚?”心中迷惑,随即清算行囊,回家面询随员外去了。

绮罗春倩碧纱笼,彩袖摇摇间杏红。

郗公看罢,吃了一惊,道:“这般一个快婿,如何还不中意?我既受了他聘,怎好又去还他?”心中烦恼,本身抱怨“这原是我差,不是我的女儿,原不该乔做主张。”沉吟了半晌,只得去请原媒僧官来,把这话奉告他。僧官道:“便是何相公两日也不偢不睬,仿佛有什不乐的风景,不知何故?约莫婚姻必要两愿,老爷要还他聘物若难于开口,待小僧陪去代为宛转何如?”郗公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便袖了双鱼珮,同着僧官来到嗣薪寓中,相见了,动问道:“足下可曾回籍?怎生来得恁快?”嗣薪道:“未曾返舍,只到富阳城中去走了一遭。”郗公道:“尊驾到富阳,曾见过家姊丈么?”嗣薪道:“曾见来。”郗公道:“既见过家姊丈,这头姻事足下觉得何如?”嗣薪沉吟道:“婚姻大事,原非匆急可定。”郗公道:“老夫有句不识进退的话不好说得。”僧官便从旁代说道:“克日随老员外有书来,说他家只要一女,要在本处择婿,不肯与远客联婚,谨将原聘反璧在此。郗老爷一时主过了婚,不便忏悔,故事在两难。”嗣薪欣然笑道:“这也何难,竟将原聘见还便了。”郗公传闻,便向袖中取出双鱼珮来,递与嗣薪道:“不是老夫孟浪,只因家姊丈主张不定,前后说话分歧,乃至老夫失期于足下。”嗣薪接了聘物,便也把金风钗取出归还郗公。恰是:

朝廷破格创新,文运立时救转。

聊随彩笔追唐律,岂学新装闘汉宫。

本来那蜜斯不是瑶姿,乃郗公之女娇枝,那日来看望随家表姊,取便从后园而入,故此园门大开。瑶姿接着,便陪她在花圃中漫步,却因员外呼喊,偶尔入内。娇枝自与小婢采花扑蝶闲耍,不期被嗣薪窥见,竟错认是瑶姿蜜斯。

当下娇枝闲耍一回,携着小婢自出来了。嗣薪偷看多时,大失所望。想道:“有才的必有高雅,这般风景,恐内才也一定佳。我被郗老误了也。”又想道:“或者是瑶姿蜜斯的姊妹,不就是瑶姿也未可知。”正在疑虑,只见那青衣小婢从花阴里奔将来,见了嗣薪,惊问道:“你曾拾得一只花簪么?”嗣薪道:“甚么花簪?”小婢道:“我蜜斯失了头上花簪,想因折花被花枝摘落了。你此人是那里来的?若拾得簪儿,可还了我。”嗣薪道:“我未曾见什花簪。”小婢传闻,回身便走。嗣薪赶上,低声问道:“我问你,你家蜜斯可叫做瑶姿么?”小婢一头走,一头应道:“恰是娇枝蜜斯。”嗣薪又问道:“瑶姿蜜斯但是会做诗的么?”小婢遥应道:“娇枝蜜斯只略识几个字,那里会做诗?”嗣薪听罢,非常愁闷,怏怏地走出园门。本日离了富阳城,仍回临安旧寓。心中甚怨郗公见欺,一时做差了事。恰是:

何改过听了宗坦言语,到刑部会审时,便依着他所教,竟说是闽县何嗣薪教唆。刑部录了口词,奏闻朝廷,奉旨着拿闽县何嗣薪赴部质对。刑部正欲差人到彼提拿,刚好嗣薪在路上接得赵公手书,闻知此事,复转临安,具揭向礼部诉辨。礼部移送刑部,本日会审。两人对证之下,一个一口咬定,一个再三折辨,相互争论了一回。问官一时断决不得,且教都把来收监,他日再审。嗣薪到狱中,对何改过说道:“我与兄素昧平生,初无仇隙,何故劈空诬告?定是被人哄了,兄必自有冤愤欲申,只因名字相类,朝廷误认是我,故致责革。兄若说出本身苦衷,或不至如此,也未可知。”何改过被他道着了,只得把真相一一申明。嗣薪道:“兄差矣。趋奉被骗,罪不至死。若代告御状,拦驾叫唤,必要问个极刑。汤思退企图卸祸,却把兄的性命为儿戏。”何改过传闻,方才觉悟,谢道:“小弟多有获咎,此后只从实供招罢了。”过了一日,第三番会审。何改过招出汤思退贿卖枢纽,诓去银子,后又授旨诬告别人,都有宗坦为证,并将原议单呈上。问官看了,立拿宗坦并汤府家人到来,每人一夹棍,各各招认。勘问明白,具疏奏闻,有旨:汤思退革了职,谪戍边方,赃银入官。何改过革去举人,杖六十,发客籍为民。宗坦及汤家从人各杖一百,流三千里。何嗣薪无罪,准复举人。礼刑二部奉旨断决毕,次日又传出一道旨意:将会场中式试卷并落卷俱付礼部,会齐本部各官公同复阅,重定去取。因而礼部将汤思退取中的大半都复落,复于落卷中取中多人,拔何嗣薪为第一。天子亲身殿试,嗣薪状元落第。恰是:

欺师背师,穷凶极恶。

春闱若许裙钗入,肯让仙郎占月宫?

前望巫山烟雾笼,仙裙未认石榴红。

碧纱争似绛帏笼,花影宜分烛影红。

媒人原不错,两边都认差。

瑶姿看毕,大惊失容,对父亲道:“母舅是有眼力的,如何这等草率。百年大事,岂可徒信浮名?”珠川道:“书上说亲读其文。或者此人貌陋口讷,胸中却有文才。”瑶姿道:“经籍不解之人,安得有文才,其文必然是假的。母舅被他哄了。”说罢,潸然泪下。珠川见女儿心中不肯,便修书一封,反璧原聘。即着来人速赴临安,答复郗公去了。

目前得奏霓裳曲,仿佛三郎梦月宫。

且说阿谁何改过,自被瑶姿蜜斯难倒,没兴纳宠续弦,竟光临安办理会场枢纽。他的举人原是趋奉来的,今会试怕笔下来不得,既买字眼,又买题目,要预先央人做下笔墨,以便入场誊写,却孔殷少个代笔的。也是合当有事,刚好寻着了宗坦。本来宗坦自前番请嗣薪在家时,抄袭得他所选的很多刻文,后竟说做本身选的,另行发刻,封面上大书“宗山明先生评比”。又料得本处没人信赖,托人向远处发卖。为此,远方之人大半错认他是成心机的。他又埋头探听远方旅客,到来便去钻刺,故得与何改过相知。

那年会场知贡举的是同平章事赵鼎,其副是中书侍郎汤思退。那汤思退为人贪污,暗令人在外贿卖考场题目。何改过买了这个枢纽,议价五千两,就是宗坦居间说合。立议之日,汤府要先取现银,何改过不肯,宗坦阿谀汤府,一力担负,劝何改过将现银尽数付与。何改过付足了银,讨得题目字眼,便教宗坦办理笔墨。宗坦抄些刻文,胡乱凑集了当。何改过不管好歹,记诵熟了,到出场时,挥在里边。汤思退闱中阅卷,寻着何改过卷子,勉强批“好”,取放中式卷内,却被赵鼎一笔涂抹倒了。汤思退挟恨,也把赵鼎取中的第一名卷子乱笔涂坏。赵公大怒,到放榜后,拆开落卷检察,那被汤思退涂坏的倒是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。赵公素闻嗣薪是个少年才子,今无端被屈,非常懊恨,便上一疏,道“同官怀私挟恨,摈斥真才事”,圣旨批道:“主考设立正副,本欲公同较阅。据奏福建闽县举人何嗣薪,虽有文名,必须相互共赏,方堪中式。赵鼎不必争辩,致失和衷之雅。”赵公见了这旨意,一发闷闷。乃令人聘请嗣薪到来相会,用好言安抚,将银三百两送与作读书之费。嗣薪拜谢辞归,赵公又亲身送到舟中,保重而别。

瑶姿看了,见诗中有奖饰她和诗之意,微微嘲笑,即援笔再和道:

赵公本日答拜郗公,述嗣薪之意。郗公道:“舍甥女文才千真万真,如何疑她是假?真才原不怕口试,但女孩儿家怎肯听郎君口试?”赵公道:“这不难。年翁与我既系通家,我有别业在西湖,年翁可接取令甥女来,只以西湖玩耍为名,暂寓别业。竟等老夫口试何如?”郗公道:“容与家姊丈商讨奉复。”便连夜回到富阳,把这话与珠川说知。珠川道:“只怕女儿不肯。”遂教绿鬟将此言述与蜜斯,看她主张如何。绿鬟去未几时,来答复道:“蜜斯说既非伪才,何愁口试,但去无妨。”珠川传闻大喜,遂与郗公买舟送瑶姿光临安。

不是裴航来捣药,仙娃肯降蕊珠宫?

话分两端。且说郗少伯回到富阳,细问随员外,方知错认何郎是何改过,非常怅恨。乃将何郎才貌细说了一遍,又将他诗文付与瑶姿旁观,瑶姿甚是欢赏。珠川悔之无及。后闻嗣薪中了状元,珠川欲求郗公再往作伐,重联此姻。郗公道:“你当时既教我还了他聘物,我今有何脸孔再对他说。”珠川笑道:“算来当初老舅也有些不是。”郗公道:“如何倒是我不是?”珠川道:“尊翰但云何郎,并未说着名字,故致有误。今还求大力始终成全。”郗公被他央恳不过,沉吟道:“我自无颜见他,除非央他座师赵公转对他说。幸喜赵公是我同年,待我去与他商讨。”珠川大喜。郗公本日赴临安,具柬往拜赵公,说知其事。赵公承诺。次日,便去请嗣薪来,告以郗公所言,并说与前番随员外误认何改过,乃至姻事联而忽解的原因。嗣薪道:“翁择婿,婿亦择女。弟子访得随家蜜斯驰名无实,恐她的诗词不是自做的。若欲重联此姻,必待弟子口试此女一番,方可准信。”说罢,起家道别而去。

不是文章偏变幻,世事希奇真骇闻。

和尚做媒人,到底不吉利。

写毕,送与郗公,郗公且不展看,即付侍儿绿鬟送入纱内。瑶姿看了,提起笔来,不假思考,立和一首道:

珠玉今为翠幕笼,休夸十里杏花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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