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哭得悲惨,忽有旗号伞盖,拥着一名官人乘马而来,行至冢前,勒住马问:“哭者何人?”鲁惠还只顾哭泣,未及答复。吴成恰待上前代禀,只见那官人马后跟着一人,却就是前日途中相遇的季信。吴成便晓得这官人即团练使昌期,遂禀道:“此即已故鲁爷的公子,今特来扶柩。小人便是鲁家的苍头。”昌期忙上马道:“既是同亲故宦之子,快请来作揖。”吴成扶起鲁惠,拭泪整衣,上前相见。昌期见他一表非俗,虽面带戚容,自发丰神秀异,悄悄称羡。问慰了几句,因说道:“足下少年,不辞数千里之跋涉,远来扶柩,足见仁孝。但来便来了,扶柩却不轻易。约计道里舟车之费,非几百金不成。足下若囊无余资,难以行动。”鲁惠哭道:“如此说,先人棺木无回籍之日矣!”昌期道:“足下勿忧,令先尊原系狄公所葬。足下欲扶柩,须禀知狄公。今狄公驻节宾州,足下也不必自去禀他,且只暂寓敝署。等门生替你具文详报,并述足下孝思,狄公见了,必有所助。门生亦当以薄赙奉敬。当时足下方可徐图归计耳!”鲁惠拜谢道:“若得如此,真存亡而肉骨也。”昌期便叫摆布备马与鲁惠乘坐,并吴成一同带至衙中。鲁惠反复与昌期叙礼。昌期置酒接待,鲁惠因哀思之余,酒不沾唇。昌期也不忍强劝。次日,正待具文申详狄公,忽衙门上传进邸报,探得河北贝州有妖人王则等反叛,窃据城池,势甚猖獗。昌期忙把与鲁惠看道:“贝州是尔我故乡,今被妖人窃据,归路不通。门生家眷,幸已接到。不满足下宅眷安否?扶柩之事,一发性急不得。狄公处且不必申文去罢!”鲁惠惊得木呆,哭道:“不肖终鲜兄弟,只要孀母在堂,没人奉养,希冀早早扶柩回籍,以慰母心。不能事父,犹思事母。不料现在死父之骸骨难还,生母之存亡又未卜,岂不成痛!”昌期劝道:“事已如此,且免愁烦。天相吉人,令堂天然无恙。妖人反叛,朝廷不日当遣兵讨灭。足下且宽解住此读书,待安定了,扶柩归去未迟。”鲁惠无法,只得住下。恰是:

荷蒙下榻仆人贤,痛我何心机简编。

当日家中都换孝服,先设虚幕,招魂立座,等扶柩归时,然后治丧。鲁惠对石氏道:“儿本欲便去扶柩,但二娘孕体将产,父亲既叮嘱孩儿看顾,须等她临蓐,方可放心出门。”石氏道:“都是这妖物脚气不好,剋杀了夫主。现在还要她作什?快叫她转嫁人罢!”鲁惠道:“母亲说那里话,她当今有身在身,岂有转嫁之理?”石氏道:“就生出男女来,也是剋爷种,我决不留的!”鲁惠道:“母亲休如此说。这亦是父亲的骨肉,况人家遗腹子尽有好的,如何不留!”石氏只是恨恨不止。楚娘闻知,心中愈苦,思欲他杀,又想:“出产期近,待产过了,若夫人必欲相逼,把宿世孩子拜托至公子,然后自寻死路未迟。”不隔数日,早已临蓐,生下个满抱的儿子,且自眉清目秀。鲁惠见了,苦中一乐,就与他取名为鲁意,字思之,取思亲之意。只要石氏甚不喜好,说道:“我不要这逆种,等他满了月,随娘转嫁去罢!”鲁惠见母亲口气不好,一发放不下动机,恐本身出门后,楚娘母子不保,有负亡父之托。正在迟疑,不想鲁意这小孩,就出起痘花来。鲁惠延医看视,医人说要避风。鲁惠叮咛楚娘好生拥戴。石氏却睬也不睬,只日逐在丈夫灵座前号哭。楚娘本也要哭,因惊骇了孩子,不敢大声,但背后吞声饮泣。石氏不见她哭,只道她没交谊,更加要她再醮了。过了两日,鲁意痘花虽稀,却不知为什,俄然手足冰冷,瞑目杜口,药乳俱不进。挨了半晌,竟直挺挺不动了。楚娘放声大哭。恰是:

话说宋仁宗时,河北贝州城中有一秀士,姓鲁名翔,字翱甫,娶妻石氏,佳耦同庚,十六岁了姻。十七岁即生一子,取名鲁惠,字恩卿,自小聪俊,脾气温良,事亲能孝。鲁翔亲身教他读书作文。他过目成诵,点头会心,年十二即游庠入泮。鲁翔本身却连走数科不第,至儿子入泮时,他已二十九岁,那年才中了乡榜。来岁幸喜联捷,在京候选。春选却选他不着,直要比及秋选。鲁翔因京寓孤单,遂娶一妾。那女子姓咸,小字楚娘,极有姿色。又知书识字,赋性贤淑。有词为证:

不说楚娘在道观削发,且说鲁惠既安设了楚娘,便清算行装,哭别母亲,仍唤吴成跟着,起家出门往柳州扶柩。只因心中痛念先人,一起水绿山青,鸟啼花落,适增鲁孝子的悲感。不则一日,来至柳州空中,问到那埋柩的地点。只见荒冢垒垒,此中有一高大些的,前立石碑,碑上大书鲁翔名字。鲁惠见了,痛入心脾,放声一哭,天日为昏。吴成亦抽泣不止。路旁观者,无不堕泪。鲁惠命吴成大班香纸酒肴,就冢前祭奠,伏地长号。

当下鲁翔唤楚娘拜见夫人。楚娘极其恭谨。石氏口虽不语,心下好生不然,又闻她已有了三个月身孕,更怀醋意。因问鲁翔道:“你今上任,可带家眷同业么?”鲁翔道:“彼处逼近广南,今反贼侬智高正在那边反叛。朝廷差安抚使杨畋到彼征讨,不能安定。克日方另换狄青为安抚,未知能够见效。我今上任,不成拖带家眷,只着几个家人随去。待承平了,来接你们罢!”石氏笑道:“我不去也罢,只是你那敬爱的人,若分歧去,恐你放心不下。”鲁翔也笑道:“夫人休讽刺,安见夫人便不是我敬爱的。”又指着楚娘道:“她有孕在身,即使路上承平,也禁不得途中劳累。”这句话,鲁翔也只是偶然之言。哪知石氏却作故意之听,暗想道:“本来他只为护惜小妮子身孕,不舍得她路途跋涉,故连我也不肯带去,却把处所不温馨来推托。”转展深思,更加愤恨。恰是:

忽听得有人叫他道:“吴大叔,你如安在此?”吴成昂首一看,本来那人也是一个宦家之仆,叫做季信,常日与吴成了解的。他仆人是个武官,姓昌名期,号汉周,亦是贝州人,现任柳州团练使。当下吴成见了季信,问他从那边来?季言道:“我仆人蒙狄安抚喜爱,向在他军中功效,克日方回原任。今着我回籍驱逐夫人、蜜斯去,故在此颠末,不想遇着你。不幸你家鲁爷遭此大难,你白叟家又怎地逃脱的?”吴成大惊道:“我因路上抱病,未曾随仆人去。适间闻此凶信,未知真假。欲往前探看,又没盘费。你从那边来,我正要问你个实信。你今这般说,此信竟是真的了!”季信道:“你还不知么?你仆人被贼杀在柳州界上,身边带有文凭。狄安抚检察明白,买棺安葬,立碑为记,好等你家来扶柩。碑上大书:‘到差遇害上林知县鲁翔葬此。’我亲目睹过,如何不真!”吴成听罢,大哭道:“老爷呀!早知如此,前日依着驿丞言语,等狄爷兵来同走也罢。那里提及冒险而行,致遭杀身之祸。可惜新中个进士,一日官也没做,弄出这场成果!”季信劝道:“你休哭罢,家中还要你去报信,不要倒先哭坏了。快早清算归去。盘费若少,我就和你作伴随行。”吴成收泪称谢,办理行囊,算还房钱,与季信一同取路回籍。时已残冬,在路盘桓两月,至来年仲春时候,方才到家。

夫亡子又亡,嚎啕不成止。

哭夫声复吞,惊骇怀中子。

黄土南埋肠已断,白云北望泪空垂。

鲁惠在昌衙住了多时,昌期见他风韵出众,又询知其尚未婚聘,且系同亲,意欲与他联头姻事。本来昌期有女无子,夫人元氏克日在家新得一子,乳名似儿,年甫一岁,与女儿月仙同携至任所。那月仙年已十四,才色绝伦,性度端雅。昌期爱之如宝,常思择一佳婿。今见鲁惠这表人物,欲与联婚,但不知内才如何,要去试他一试。说话的,你道昌期是个武弁,那文人的学问深浅,他那里试得出?看官不知,那昌期原是弃文就武的,胸中尽通文墨。所之前日安抚狄青取他到军中参赞,凡一应檄文、布告、表章、奏疏,都托他动笔。今欲口试鲁惠,倒是不难。当日步至书斋,要与鲁惠攀话,细探其所学。只见鲁惠正取着一幅素笺,在那边写些甚么,见昌期来,忙起家作揖。昌期看那素笺上,草书夭娇,墨迹未干。便欢乐道:“足下字学大妙。”鲁惠道:“偶尔涂鸦,愧不成字。”一头说,一头便要来保藏。昌期却先取在手中,道:“此必足下所题诗词,何妨赐览。”鲁惠道:“客馆思亲,和泪写此,不堪入览。”昌期道:“门生正欲就教。”遂展笺细看,乃七言律一首,云:

裹儿尸七年逢活儿

楚娘哭得昏沉,鲁惠也哭了一场。石氏道:“不必哭,死了倒洁净!”便叮咛家人吴成:“未满月的死孩,例不消棺木。快把蒲包包着,拿去义坛上埋葬。”楚娘心中不忍,取出绣裙一条,上绣白凤二只。楚娘裂做两半条,留下半条,把半条裹了孩子,然后放入蒲包内。鲁惠也不忍去送,就着吴成送去。吴成领命携至义坛上。那坛上住着个惯替人家埋尸的,叫做刘二,说道:“本日星斗倒霉,埋不得。且放在我家屋后,明日埋罢。”吴成见说星斗倒霉,不敢冒昧,只得依言放下。到明日去看时,却早埋幸亏那边了。吴成道:“怎不等我们来看埋?”刘二道:“埋人的时候是要紧的。本日利在寅卯二时,等你不及,我先替你埋了,莫非倒不好?”吴成道:“也罢!”遂取些酒钱赏了刘二,自去答复主命不题。

红白非脂非粉,短长难减难增。等闲一笑非常春,撇下半天丰韵。

词曰:

鲁翔却不睬会得夫人之意,只顾清算起家。那上林县接官的衙役也到了。鲁翔唤两个家人跟从,一其中年的叫做吴成,一个少年的叫做沈忠,其他脚夫数人。束了行李,雇了车夫,与石氏、楚娘道别出门。公子鲁惠,直送父亲至三十里外,方才拜别。鲁翔叮嘱道:“你在家好生奉养母亲。楚娘有身,叫她好生调护。每事还须你用心看顾!”鲁惠领命自回。

只为前程多豺狼,致令微服混鱼龙。

妻妾争光处,方知说话难。

死悲椿树他乡骨,生隔萱帏故国天。

不幸本日途中骨,犹是前宵梦里人。

燕悲不记为雏日,也有高飞舍母时。

白鹤顶中一点血,媵蛇口内几分黄。

《莪蓼》有诗宁肯读,《陔》《华》欲补不成篇。

一妻无别话,有妾便生嫌。

石氏见丈夫才中进士,便娶小夫人,非常不乐。只因新进士纳宠,也算通例,不好禁得他。本来士子中了,有四件对劲的事:

卷一

鲁翔在路晓行夜宿,趱程至广西地界。只见路人纷繁都说,前面贼兵猖獗,路上难走。鲁翔心中疑虑,来到一馆驿内,唤驿丞来细问。驿丞道:“目今侬智高着乱,新任安抚狄爷领兵未到。有广西钤辖使陈曙轻敌致败,贼兵乘势劫掠,前程甚是难行。上任官员如何去得!老爷不若且消停几日,等狄爷兵来,随军而进,方保无虞。”鲁翔道:“我恁限严急,那里等得狄爷兵到!”沉吟一回,想出一计道:“我今改换衣装,扮作客商前去,相机而行,天然没事。”当晚歇了一宿。次日夙起,催促从人改装换衣。只见家人吴成,把帕子包着头,在那边发颤,行走不动。本来吴本钱是中年人,不比沈忠少年精干,禁不刮风霜,是以俄然得病。鲁翔见他有病,不能随行,即修书一封,并付些盘费,叫他等病体略痊,且先归家。本身却扮作客商,命从人也改了装束,起家往前而去。恰是:

不说鲁翔改装到差,且说吴成拜别家主,领了家书,又在驿中住了一日,恐第宅内不便养病,只得挨回旧路,投一客店住下,将息病体。不想一病月余,病入耳得客房内来往行人传说:“前路侬家贼兵,遇着客商,杀的杀,掳的掳,凶暴非常。”吴成闻此信,好不替仆人担忧。到得病愈,方欲作归计,却有个从广南来的客人,说道:“今狄安抚杀退侬智高,处所渐平。前日被贼杀的人,狄爷都着人掩其尸骨。内有个赶任的知县,也被贼杀在柳州处所。狄爷替他买棺安葬,立一石碑记取哩!”吴成惊问道:“可晓得是哪一县知县,姓什名谁?”客人道:“我前日在那石碑边过,见上面写的是姓鲁,其他却未曾细看。”说罢,那客人自去了。吴成哭道:“这等说,我仆人已被害也!”又想:“客人既看不细心,或者别有个鲁知县,不是我仆人,也不成知。我今到彼探一实信才好。奈身边川资有限,又因久病用去了些,连回籍的盘费还恐不敷,怎能进步!”深思无计,正呆呆地坐着。

两般毒物非为毒,最毒无如妒妇肠。

石砚杨花点点落,未如孤子泪无边。

补南陔收父骨千里遇生父

一伤死别平生离,两处睽违两地悲。

这首诗,将白乐天《咏燕》古风一篇,约成四句,是劝人行孝的。常言:“养子方知父母恩。”人野生个儿子,不知费多少心力,方巴得长成。及至儿子长成,常常反把父母撇在一边。当时父母责怪他不孝,却不思本身当初为子之时,也曾蒙父母爱养,正与本日我爱儿子普通。我当日在父母面上,未曾尽得孝道,又何怪儿子本日这般待我!以是,白乐天借燕子为喻,儆劝世人。然虽如此,也故意存孝念,天不佐助的,如皋鱼所言:“子欲养而亲不在。”又有那父母未亡,本身倒先死了,不唯不能养亲,反遗亲以无穷之痛,如卜子夏为哭子而丧明,难道人伦中极可悲之事!

伏贴身材可意,和顺脾气销魂。更兼识字颇知文,记室校书偏称。

新燕长成各自飞,巢中旧燕望空悲。

——〔清〕五色石仆人撰

坐他一乘轿,讨他一个小。

起他一个号,刻他一部稿。

希冀一家同到差,谁知千里葬孤魂。

鲁翔甚是宠嬖。到得秋选,除授广西宾州上林县知县。领了文恁,带了楚娘,一同归家。

且说家中自鲁翔出门后,石氏常寻事要何如楚娘,多亏公子鲁惠解劝,楚娘甚感之。鲁惠闻广西一起兵险难行,放心不下,经常求签问卜。这日正坐在书房,传闻吴成归了,喜道:“想父亲已到差,今差他来接家眷了!”连步忙出,只见吴成哭拜于地。举家惊问,吴成细将前事哭述一遍,取削发书呈上,说道:“这封书,不想就做了老爷的遗笔!”鲁惠此时心如刀割,跌脚捶胸,仰天号恸。拆书旁观,书中还说:“我上任后,即来驱逐汝母子。”末后,又叮咛看顾楚娘孕体。鲁惠看了,一发心伤,哭昏几次。石氏与楚娘,都哭得发昏畴昔。恰是:

现在待鄙人说一丧父相逢、亡儿重生的奇遇,与各位听。

且说楚娘夫亡子死,日夕哀号。石氏道:“你今孩子又死,没什牵挂了,还不快转嫁罢!”楚娘哭道:“妾受先老爷之恩,本日合法陪侍夫人一同守节。就使妾有贰心,夫人还该正言切责,如何反来相逼!”石氏道:“你不要本日口硬,今后守不得,弄出不伶不俐的事来,倒坏我家风。”楚娘见夫人出言太重,大哭起来,就要寻死觅活。鲁惠再三安慰,又劝石氏道:“二娘有志守节,是替我家争气的事。母亲正该留她陪侍,何必强她!”石氏道:“我眼里着不得如许人。你若要她陪侍我,却不是要气死我了!”鲁惠传闻,迟疑半晌,乃对楚娘道:“二娘,你既不肯改节,母亲又不要与你同居。依我鄙意,不如去出了家罢,但不知你甘心否?”楚娘道:“夫人既不相容,妾身甘心削发。只恐没有可居的庵院?”鲁惠道:“你若肯削发,待我寻个好地点送你去!”便叮咛吴成,要寻一清净庵院,送二娘去削发。吴成道:“本城中有个女真观,名为‘清修院’,乃是九天玄女的香火。小人亡故的母亲,曾在那边削发过来。内里道姑数人,都是老成的。二娘若到这地点去,倒也稳便。”鲁惠闻言,即亲往观中访看,见这些道姑,公然都是俭朴丰年纪的,遂命吴成告诉来意。道姑见说是鲁衙小夫人要来削发,不敢不允。鲁惠择了谷旦,备下银米衣服之类,亲送楚娘到观中去。楚娘哭别了灵座,欲请夫人拜别,夫人不要相见。楚娘掩泪登车。径往清修院中去了。石氏当时方才拔去眼中之钉。恰是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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