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来岁,鲁昌二家,各携家眷到差。鲁翔做了三年官,即上表乞休,悠游林下,训课季子。鲁惠以狄公荐,累迁至龙图阁待制,母妻俱膺封诰。鲁意好学孝悌,有阿兄之风,年十六即成进士,联婚贵室,厥后功名显达。楚娘亦受荣封。昌期官至经略,以军功子孙世袭批示使,与鲁家世为姻好。

行不数里,忽闻背后金鼓乱鸣,回望城中,火光烛天。众避祸的发喊道:“贼来了!”顷刻间,疾走乱走。一阵拥堵,把长孙陈的家人们都冲散。两个推车的,也不知去处。只剩下长孙陈与辛氏、胜哥三人。长孙陈忙上马,将车中行李及干粮移放顿时,要辛氏抱着胜哥骑马,本身步行相随。辛氏道:“我妇人家怎能骑马?还是你抱了孩儿骑马,我自步行罢!”长孙陈道:“这怎使得!”三回五次催辛氏上马,辛氏只是不肯。长孙陈只得一手挽着老婆,一手牵马而行。不及数十步,辛氏早走不动了。长孙陈焦急道:“你若不上马快走,必为贼兵追及矣!”辛氏哭道:“局势至此,你不要顾我罢!你只抱了胜哥,自上马逃去,休为我一人所误!”胜哥大哭道:“母亲怎说这话!”长孙陈也哭道:“我怎割舍得你,我三人死也死在一处!”一面说,一面又行了几步。走到一个井亭之下,辛氏立住了,哭对丈夫道:“你只为放我不下,不肯上马。我今死在你前,以绝你念。你只庇护了这七岁的孩子逃得性命,我死瞑目矣!”言讫,望着井中便跳。说时迟,当时快,长孙陈忙去扯时,辛氏早已跳下井中去了。恰是:

正哭时,前面喊杀之声渐近。只得一头哭,一头先抱胜哥坐在顿时。本身随后也上了马,又将腰带系住胜哥,拴在本身腰里扎缚安稳,把马连加数鞭,望着山僻巷子跑去。听前面喊声已渐远,惊魂稍定。走至红日沉西,来到一个式微山神庙前。长孙陈解开腰带,同胜哥上马,走入看时,先有几小我躲在内,见长孙陈牵马而来,惊问何人。长孙陈只说是普通出亡的,解下顿时行李,叫胜哥看管着,本身牵马去吃了草,返来系住马,就神座傍与胜哥和衣而卧。胜哥痛念母亲,抽泣不止。长孙陈心如刀割,一夜未曾合眼,天明起家寻些水净了脸,吃了些干粮,再喂了马,打叠行李,正待去密查贼兵动静,只见庙外稀有人奔来,号召庙里躲难的道:“现在好了,贼兵被李节度大兵追逐,昨夜已尽去。城中安定,我们归去罢!”世人传闻,一哄都去了。

此诗乃前朝嘉定县一个妇人临终嘱夫之作。末句“衣芦花”,用闵子骞故事。其夫感其词意痛切,毕生不续娶。

看官传闻:一个未满月的孩子,出痘死了,如何又会活?即便活了,那刘二怎不来鲁衙报喜讨赏,却把去卖与人?本来此中有个原因。凡痘花都要避风,偏有一种名“紫金痘”者,倒要通风。若透了些风,便浆满气足,不药而愈,若只藏他在暖房,风缝不透,反弄坏了。这类奇痘出的也少,就有出的,医人也不识。昔有神医叫做周广,能识此痘,可惜未曾明白传示先人,以是人多未晓。当日鲁意出的,恰是此种痘,被大夫误事,只顾教他避风,弄得昏晕了去。倒亏这一昏晕,人只道他已死,把蒲包包了,拿去义坛上,又不便埋,放在刘二屋后,当时的风,却也透得利落了。到晚间,刘二忽闻屋后孩子哭声,吓了一跳,急呼老婆同去看,只见蒲包在那边动。解开看时,那孩子已活。大师都道奇特。刘二叫老婆抱起,正待要去报知鲁衙,恰值他了解的赵媒婆走来,说知其故。赵婆说:“吾闻鲁家大夫人妒忌,此儿是小夫人所生,原是要他死不要他活的。今若抱去还他,不讨得好,反就义了孩子。不如瞒着鲁家,待我替你另寻个好人家扶养去,倒赚得几贯钱。”刘二依言,把孩子付老婆乳哺,一面将空蒲包埋了,瞒过吴成。隔了月余,孩子痘花平复,越长得清秀了。赵婆晓得昌衙夫人无子,遂把此子仍用绣裙裹去,只说是刘二养的,卖与昌家,得钱十五贯自取了五贯,把十贯与了刘二。厥后赵婆已死,刘二也移居城外。不想本日被吴成寻着,扯来见仆人诘责此事。刘二料瞒不过,只得把前后事情,备细说出。举家欢诧。鲁翔倒又把五贯钱,赏了刘二去。随即取了这两半幅裙,同着鲁惠,往见昌期,备言前事。昌期赞叹道:“死而复活,离而又合,千古奇事。不料多见于君家父子兄弟之间,真可光荣。”遂入内与夫人说知,呼似儿出堂拜见。

欢联双玉,喜见三星。昔日重泉有泪,未暇求凰;目前风树无悲,欣然跨凤。向者赠诗,已识天朝升孝秀;兹焉应谶。公然帝里达申明。淑女主蘋蘩,庆与椿庭并永;才子缔萝,乐偕萱树俱深。枝称连理正适宜,结绾同心真不爽。

慌得胜哥乱哭乱叫,也要跳下井去。长孙陈双手抱住了孩儿,去望那井中,虽不甚深,却孔殷没做事理救她,目睹不能活了,放声大哭。

奇情各种,怪事咄咄。冢中非父,不难将李代桃;包内无儿,幻在以虚作实。偶尔道着拆雁词,猜得如神;忽地相遭半凤裙,凑来恰一。嫂子就是姐姐,亲外加亲;姊丈竟是哥哥,戚上添戚。幼弟莫非小叔,月仙向本生疑;舅爷与我同胞,鲁惠今才免得。再来转世未为奇,暗里复生料不出。

姻二年后,生下一子,乳名胜哥,边幅清奇,聪明非常。伉俪二人甚喜。

这段话,亲能见子之荣,子能侍亲之老,孝子之情大慰。《诗经·南陔》之篇,乃孝子思养父母而作。其文偶阙,厥后束皙虽有补亡之诗,然但补其文,未能补其情。今请以此补之,故名之曰“补陔阙”。

卷二

过了几日,昌期家眷亦归。鲁翔择吉施礼,迎娶月仙蜜斯与鲁惠结婚。昌家奁具之丰,鲁家花烛之盛,自不必说。合卺后,鲁惠细觑仙姿,端的似玉如花。月仙见鲁惠紫袍纱帽,神采抖擞,比前身穿缟素、面带笑容时,又大分歧。二人你贪我悦,双双同入罗帏,枕边叙起昔年题诗写扇之事,愈相敬爱。此夜恩典,非常完竣。恰是:

顿时但责备弱息,井中拚得葬芳魂。

本日对君无别语,莫教后代衣芦花。

却说鲁家主仆三人,星夜赶回贝州。但见一起荒烟衰草,人迹甚稀,确是乱离后的气象,不堪伤感。到得家中,仅存败壁颓垣,并没小我影。欲向邻里问信,亦无一人在者。鲁惠见这风景,只道母亲凶多吉少,放声大哭。鲁翔道:“且莫哭,你说楚娘在甚么道观中削发,今不知还在否?若彼还在,必知我家动静,何不往问之!”鲁惠依命,遂一齐奔至清修院来。那日恰值下元令节,楚娘在观中设斋追荐夫主,正与石氏在灵座前拜祭。忽叩门声甚急,老道姑开了门。鲁翔先入,石氏瞥见,吃了一惊,大呼道:“活鬼呈现了!”举步欲奔,却早吓倒在地。还是楚娘有些胆识,把手中拂子指着鲁翔道:“老爷阴灵不泯,当早生天界,不必白日现形,以示奇特。”鲁翔道:“那里提及,我是活人。”随后惠鲁、吴成也到。鲁惠见母亲在此,方才大喜,忙上前扶起道:“母亲勿惊,孩儿在此。父亲已生还。前日凶信,乃讹传耳!”石氏与楚娘传闻,才定了心神。四人相对大哭。哭罢,即撤去灵座,各诉别后之事,转悲为喜。众道姑莫不啧啧称异。恰是:

这件奇事出在唐肃宗时。楚中房州处所,有个官人姓辛名用智,曾为汴州长史。夫人孟氏,无子,只生一女,小字端娘,风韵娟秀,脾气暖和,女工以外,更通诗赋。父母钟爱,替她择一快婿,是同亲人,复姓长孙,名陈,字子虞,风骚俶傥,博学多才。早岁游庠,至十七岁,辛公把女儿嫁去,琴瑟极其和调,真好似梁鸿配了孟光、相如得了文君普通,说不尽很多恩爱。有词为证:

这等提及来,莫非天下继母都是不好的?平心而论,人子事继母有事继母的苦;那做继母的亦有做继母的苦。亲生儿子,任你吵架也不记怀。不是亲生的,慈爱处便不记,吵架便记了。管他,既要调皮;不管他,丈夫又道继母不焦急,左难右难。及至父子之间,偶有一言分歧,动不动道听了继母。又有前儿年长,继母将来时,先娶过媳妇,父死以后,或继母无子,或有子尚幼,倒要在他伉俪手里度日。此难道做继母的苦处。以是,尽孝于亲生母不难,尽孝于继母难堪。试看二十四孝中,事继母者居其半。然虽如此,前人种树先人收,前妻吃尽苦辛,养得个好儿子,倒与先人受用。本身不能生受他一日之孝,深不幸惜!现在待鄙人说一人,娶第三个浑家,却遇了第一个老婆;他孩儿事第二个继母,相逢了第一个亲娘。

鲁翔清算住房,重买婢仆,多将金帛酬谢道姑,接取夫人归家,并欲接楚娘归去。楚娘不肯道:“我今已入玄门,岂可复归绣阁。”石氏道:“当初都是我不明事理,致你身入玄门。五年以来,反蒙你很多看顾,使我愧悔无及。本日正该共享繁华,你若不肯同去,我又何颜独归!”鲁翔道:“夫人既如此说,你不成推却。”鲁惠又再三敦请,楚娘方承诺,拜了神像,谢了道伴,改装同归。自此石氏宠遇楚娘,不似前番妒忌了。

乱慌慌风声鹤唳,闹攘攘鼠窜狼奔。前逢堕珥,何遑回顾来看;后见遗簪,哪个故意去拾。任你天孙公子,用不着徐行徐行;恁她蜜斯夫人,怕不得鞋弓袜小。香闺冶女,常日见生人,吓得发展,到现在挨挨挤挤入人丛;富室娇儿,常时行短路,也要扛抬,至这天哭哭啼啼连路跌。

反芦花幻作合前妻为继配

却说这似儿年虽老练,性极颖慧,向并不知本身是螟蛉子,远因昌期生了个幼儿,家人们私语道:“此才是真公子,不是假公子了。”这句话落在似儿耳中,不觉惊奇,想道:“我既是假公子,我的真父母安在。”又想:“姐夫鲁惠千里奔丧,却遇生父。不知我亦有父母相逢之日否?”正疑想间,忽闻昌期叫他出去拜见亲爹,又闻说姐夫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,大惊大喜,忙奔出堂,望着鲁翔便拜。鲁翔抱他起来,坐于膝上,细心一看,公然与大儿鲁惠面庞相像。鲁惠向在昌衙时,曾见过似儿,偶然中不道他与己同貌,本日细看,方知酷肖。父子兄弟,不测相逢,好不欢乐。昌期设席道贺。宴罢,便叫把轿来送似儿归去。鲁翔道:“久蒙抚养,不忍遽去。今暂领归拜母,仍当趋侍摆布。”昌期笑道:“公子久离膝下,本日合法珠还合浦,岂可复使郑六生儿盛九当乎!”鲁翔传闻也笑起来,遂命似儿拜谢了恩父恩母,领归家中。楚娘见了,又喜又悲,一时哭笑都有。石氏也抚摩欢乐。月仙道:“二娘,你看他兄弟二人,可不是普通面孔么?我昔年曾题一词,末云:‘疑是一爹娘,偶尔拆雁行。’不想竟猜着了。”世人传闻,尽皆称异。恰是:

当时二八到君家,尺素无成愧枲麻。

不说鲁惠伉俪恩爱,且说楚娘削发过了一番,今虽复归,尘心已净,凡事都看得澹泊了。只要亡儿鲁意,经常动念。那裹尸剩下的半条白凤裙,一贯留着,常常对之堕泪。一日因昌家有人来问候蜜斯,提及昌期身边有个宠婢有身,前夕已生一子,老佳耦两个甚是欢乐。楚娘闻知,又震惊了思念亡儿的动机,便取出那半条凤裙来看了流涕。正哀痛间,适月仙进房来闲话,楚娘拭泪相迎。月仙一见此裙,即取来细细展玩,口中嗟呀不已,问道:“这半条裙是那里来的?”楚娘道:“原是我自穿的。七年前裂下半条,裹了亡儿去,留此半条觉得影象。”月仙传闻,连声道奇。楚娘道:“有何奇处?”月仙道:“我也有半条,刚好与此一样的。”便叫丫环快去取来看。少顷取至,楚娘展开细看,好生惊奇。再把那半条来一配,恰恰是一条。大惊道:“这清楚就是我裹儿的,如何却在蜜斯处?”月仙道:“便是有这些奇处!”楚娘道:“此必当日埋葬亡儿之时,被人偷此半裙去卖,因此宅上卖得!”月仙点头道:“我家买的,正不独一裙!”楚娘道:“另有何物?”月仙沉吟半晌,问道:“当时小叔死了,拿去那边埋葬的?”楚娘道:“着吴成拿去义坛上埋葬的。”月仙道:“二娘可曾自去看埋?”楚娘道:“我当时出产未满月,不便出门。至公子亦不忍去看,只着吴成送去。又值这日星斗倒霉,未曾埋,放在坛上人家屋后。明日去埋时,那坛上人已替我家埋好了。”月仙又问道:“这坛上埋人的,但是叫刘二?”楚娘想了一想道:“记恰当初吴成来答复,正说是甚么刘二。蜜斯问他则什?”月仙听罢,拍掌道:“奇哉,奇哉!如此提及来,莫非小叔竟未曾死!”楚娘大惊道:“如何未曾死?”月仙道:“不瞒二娘说,我那幼弟似儿,实非我父母所生。当初母亲未至爹爹仕所之时,有个常来走动的赵婆,抱一个两三月的小孩子来,说是义坛上人刘二所生,因有力哺育,要卖与人。母亲见他生得清秀,本身又无子,遂将钱十五贯买了,取名似儿,雇个乳娘领着,携至爹爹任所。爹爹甚喜之,竟如亲生普通。本年恰是七岁,且自聪明敬爱,这半条凤裙就是裹那孩子来的。因我爱这凤儿绣得好,故留我处。今裙既系二娘之物,孩子又从刘二处来,莫非我家的似儿就是你的亲儿么?”楚娘听言,半信十疑道:“想刘二当初只为要偷这半条裙,故不等我家人去看埋,竟先埋了。现在裙便是我的,孩子或者原是他的也未可知。”月仙道:“二娘勿疑,此子必非刘二所生!只看他边幅与我相公无二,若非兄弟,何相像至此。但不知既死如何复活?此中必更有故。今只唤那刘二与赵婆来问,便知端的。”楚娘道:“说得是!”遂把这话述向鲁翔与夫人听了,月仙也对鲁惠说知,俱各惊奇。忙令吴成去唤刘二,月仙亦传谕家人季信要唤那赵婆。次日,季信答复:“赵婆已死。”吴成却寻得刘二来。鲁翔、鲁惠细细问之,公然那昌家公子,就是鲁家公子重活转来的。

连理枝栖两凤凰,同心带绾二鸳鸯。花间唱和莺儿匹,梁上盘桓燕子双。郎爱女,女怜郎,朝朝暮暮共徘徊,天长地久应无变,海誓山盟永不忘。

长孙陈想道:“贼兵即去,果不出吾所料!”遂与胜哥上马,仍回旧路,行过山口,将上官塘,胜哥要上马解手。长孙陈抱了也下来,系马等他,却瞥见前面路旁有榜文张挂,世人拥着看。长孙陈也上前旁观,只见上写道:

巧相逢继母是亲母诗曰:

觅人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,问路的伯伯叔叔逢人乱叫。伉俪本是同林鸟,今番各自逃生;娘儿岂有两般心,此际不能相顾。端的宁为承平犬,公然莫反叛离人。

只道阴魂显圣,谁料真身复还。

当日大排喜筵,百口称贺。自此似儿仍名鲁意,原常到昌家来往。

岂比鹤归华表,好像凤返丹山。

只是长孙陈才高命蹇,连试礼闱不第。到二十七岁,以选贡除授兴元郡武安县儒学教论,带了妻儿并家人辈同到差所。在任一年,值本县知县升迁去了,新官未到,下属委他权署县印。不相时运不济,才署印三月,恰遇反贼史思明反叛,兵犯晋阳。朝廷命河北节度使李光弼讨之。史思明抵挡不住,败北而奔。李节度从后追击,贼兵且战且走,随路焚劫,看看逼近武安县。一日几次飞马报到,长孙陈正商讨守城,争奈本县的守将尚存诚非常怯懦,一闻寇警,先弃城逃去,标下兵丁俱奔散。长孙陈欲点民夫守城时,那些百姓已都惶恐,那里还肯上城守御。一时抢先开城而走,连衙役也都走了。长孙陈禁约不住,目睹空城难守,想道:“我做教谕,原非守城之官。今署县印,便有处所干系,若失了城,难免罪恶。”又想:“贼兵败北而来,怕前面官兵追逐,所过州县,必不敢久住。我且同家眷,暂向城外山僻处避几日,等贼兵去了,再来摒挡未迟!”遂改换衣妆,将县印系于臂上,备下快马一匹,轻车一辆,本身乘马,叫辛氏与胜哥坐了车子,把行李及随身干粮都放车子上,唤两个家僮推车。其他婢仆,尽皆步行。出得城门,看那些避祸百姓扶老携幼地奔窜,端的不幸。但见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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