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侯氏夫人闻声秋红不见了,忙忙上楼查点东西,只见衣衫金饰不见了很多,心中想道:“这丫头常日为人最是诚恳,本日为何如此?想必她昨日望村里去寻到蜜斯,二人会晤了,叫她来家偷些东西出去,躲在人家去;过些时等她爹爹返来,好出头说话。自古道:‘打人不成不先动手。’谅她这两个丫头也走不上天去,不如我们找她返来,送了她二人道命,除了后患,岂不为妙!”主张定了,忙叫侯登进内商讨道:“秋红丫头常日最是诚恳,自从昨日找玉霜返来,夜里就偷些金珠走了。必然是她寻着了玉霜,通同作弊,拐些东西,躲在人家去了。你可带些家人,到松林里去,访到了,一同捉返来。”又向侯登低声说道:“半夜半夜,绝厥后患。要紧,要紧!”
这罗公子洗了脸,拢发包巾,用过早汤,坐在客房想道:“如果俺罗焜无事在身,必然要前去除他的害。怎奈俺本身血海的仇恨还未伸哩,怎能先代别人着力?”想了一想道:“也罢,我且等一等,看风声如何,再作事理。”等了一会,心中闷起来了,走到饭店门口闲望,只听得远远地哼声不止。转头一看,只见孙氏大娘扶了赵胜,伉俪两个一起上哭哭啼啼地,哼声不止,走返来了。
二人谈做一家。胡奎说道:“太太既同侯登闹了一场,此地住不得了,不如搬到寒舍同家母作伴住些时,等公子返来,再作事理不迟。”太太道:“萍水相逢,怎敢造府?”胡奎道:“不必过谦,就请同业。”太太大喜,忙忙进房清算了金饰,封住了流派,同胡奎到胡家镇去了。
那龙太太拿了承担,一齐解缆,来到村中。进了门,见过礼,胡奎把龙府之事细细说了一遍。胡太太也自欢乐,清算房屋,安设龙太太。次日,胡奎清算往鸡爪山去了。
轻移莲步,来到松园一看,只见树木整齐,火食希少。走了半里之路,只见山林内有两进草房,摆布并无人家。秋红走到跟前叩门,龙太太开了门,见是个女子,便问道:“蜜斯姐,你是那里来的?”秋红道:“我是柏府来的,路过此地歇歇。”太太闻声“柏府”二字,早已用心,只得邀她坐下,大家见礼,问了姓名。吃了茶,龙太太问道:“大姐在柏府,还是在太太房中,是服侍蜜斯的么?”秋红听了,不觉眼中堕泪,含悲答道:“是蜜斯房中的。我那蜜斯被太太同侯登逼死了,连尸都城不见了,提起来好不惨痛。”太太道:“这等说来,你大姐还想你们蜜斯么?”秋红见太太说话有因,答道:“是我的恩主,如何不想?只因那侯登天杀的,昨晚归去说是在此会晤蜜斯,叫我本日来访。奴家乘此出来逛逛,如果皇天有眼,叫我们主仆相适逢,死也甘心。”太太冒充问道:“你好日子不过。倒要出来,你不呆了?”秋红见太太说话有因,不觉大哭道:“听婆婆之言,话里有因,想必蜜斯在此。求婆婆带奴家见一见蜜斯,就是死也不忘婆婆的恩了。”说罢,双膝跪下,哭倒在地。
店小二道:“提及来话长哩!那一男一女,他是伉俪二人,姓赵,名叫赵胜,他老婆孙氏。闻得他伉俪两个都是豪杰,一身的好技艺。只因赵胜生得青面红须,人都叫他做瘟元帅;他老婆叫做母大虫孙翠娥,她却生得非常姿色。伉俪二人一起上走马卖拳,要上云南有事,来到我们店中,就遇见了黄老虎。这黄老虎是个色中的饿鬼,一见了孙氏生得划一,便叫家去玩杂耍。不想那赵胜在路上受了点凉,就害起病来。这黄老虎故意要算计孙氏,便冒充留他二人在家。连续过了半月,迟早间调戏孙氏,孙氏不从,就奉告赵胜。赵胜同黄老虎角口,带着病朝晨起来,就到我们店中来养病,奉告了我们一遍。我们正替他忧心,谁知早晨就来捉了去了。小客人,我奉告你,你不成多事,要紧!”罗焜听了,只气得两太阳冒火,七窍内生烟,便问店小二道:“不知捉他去是怎生发落?”店小二道:“如果送到官,打三十能够放了;如果私刑,只怕害病的人当不起就要送命。”罗焜道:“本来如此短长!”店小二道:“短长的事多哩,不要管他。”放下脸水就去了。
§§§第二十一回遇奸豪赵胜逢凶
玉面虎宿鹅头镇
龙太太道:“我把你这个杂种!你家人倒死了,做斋理七,棺材都出了,本日又到我家搜人!我太太是个孀妇,你搜得出人来是如何,搜不出人来是如何?”侯登道:“搜不出来便罢;如果搜出入来,少不得送你到官问你个拐带人丁的罪!”龙太太道:“我的儿好算盘!搜不出人来,连皮也莫想一块整的出去。我叫你认得太太就是了。”让开身子道:“请你来搜!”侯登内心想道:“谅她一个村民,猜想她也不敢来惹我。”带领家人,一齐往里拥去。
话说罗焜在鹅头镇上饭店投宿,他是走倦了的人,吃了夜饭,洗了手脚,翻开行李要睡。才关上门,正欲上床,猛听得嘈嚷之声,拥进多少人来,口中叫道:“在哪间房里,莫放走了他!”一齐打将出去。罗焜听得此言,吃了一惊道:“莫非是被人看破了,前来拿我的?不要等他拥出去,脱手之时不好展势。”想了一想,忙忙拿了宝剑在手,开了窗子,托地一个飞脚,跳上房檐,闪在天沟里暗中之处。望下一看时,出去了十五六小我,一个个手拿铁尺棍杖,点着灯火往前面去了,一时候,只听得前面抽泣之声。那些人绑了一条大汉、一个妇人,哭哭啼啼地去了。那一世人去后,只见那店家掌灯出去关门,口里念叨:“阿弥陀佛!好端端地又来害人的性命,这是何必!”店小二关好了门,自去睡了。罗焜方才放心,跳下窗子,上床去睡。口中不言,心中想道:“方才此事,必有原因。如果拿的强盗,开店的就不该感喟,如何又说‘好端端地又来害人的性命’?是何事理?叫我好不明白。”公子想了一会,也就睡了。
单言秋红瞒过夫人,用了晚餐,等至夜静,上楼来拿了两套男衣,拿了些金银珠宝,打了个小小的承担。悄悄地下楼,见夫人已睡,家人都睡尽,她便开了后门,趁着月色找到龙家。见了蜜斯,二人大喜,忙忙地改了打扮,办了行李等件。到五更时分,拜别龙太太说:“恩兄返来,多多请安。待奴家有出头的日子,当时再来补报太太罢!”龙太太依依不舍,与蜜斯挥泪而别。
单言秋红回到柏府,见了夫人。问道:“可有甚么踪迹?”秋红点头道:“并无踪迹。那松林只要一家,只得三间草房,出来查问了一会,连影子也不晓得,想是相公看错了。”夫人见说没得,也就罢了。
本来柏蜜斯有一名远亲的母舅,住在镇江府丹徒县,姓李名全,在湖广做过守备的。夫人杨氏所生一子,名叫李定,生得玉面朱唇,使一杆方天画戟,有万夫不当之勇,人起他个外号叫做小温侯。这也不在话下。
罗焜听了此言,心中大怒道:“反了!世上有这等不平的事,真正的可爱!”那店小二见罗焜动了气,笑道:“小客人,我原说过的,你不要动气呀!下文我不说了。”罗焜一把抓住道:“小二哥,你一发说完了,昨日拿去一男一女是谁?为何拿了去的?”
不想事有刚巧,太太喊声未完,只见通衢上来了凛冽一条大汉。见八九个少年人同着个婆子打,上前大喝道:“少要撒泼!”抡起拳来就打,把侯登同七八个家人打得四散奔逃,溜了归去。你道这黑汉是谁?本来就是赛元坛胡奎。自从安设了祁子富长幼,他就望四路找寻罗焜的动静,访了数日,本日才要归去,要奔鸡爪山。恰好路过松园,打散了世人,救起龙太太。
按下柏玉霜同秋红往镇江去了不表。且言柏府次日起来,太太叫秋红时,却不见承诺。忙叫人前后找寻,全无踪迹;再到楼上查点东西,不见了好些。太太道:“不好了!到那里去了?”叮咛侯登如此如此,便有下落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化。
不知是多么样人,且听下回分化。
且言侯登挨了一顿打,归去请医调节,将养安眠,把那找寻蜜斯的心肠早已搁起来了。
店小二说道:“赵大爷病后之人,又吃了这一场苦,必须将养才好。我们店里是先付了房饭钱才备堂食。”孙翠娥见说这话,眼中堕泪道:“不幸我丈夫病了这些时,川资俱用尽了,别没法想。只好把我身上这件上盖衣服,烦你代我卖些银子来,糊过两天再作事理。”说罢就将身上一件旧布衫儿脱将下来,交与店小二。
侯登领命,带了他几名贴身亲信家人,出了后门,一起寻来。望松林里走了半里之路,四下一望,俱无人家,只要山林当中两进草房。侯登道:“四周人家俱远,想就在他家了。”忙叫家人四周布下,他单独走来,不表。
这一句话把个侯登说得目瞪口呆,如同头顶里打了一个轰隆。痴了半会,心中想道:“我家之事,她如何晓得?必然她二人躲在她家,不必说了。”只得赔个谨慎,低低地问道:“老奶奶,如果当真的蜜斯在此,蒙你收留,你快快引我见她一面。少不得重重谢你,决不失期。”太太笑道:“你来迟了,半月之前,就是我送她到西安去了。”侯登闻言,心中大怒道:“我前日早晨清楚瞥见她在你家门口,如何说半月之前你就送她去了?看你一派蜚言,藏隐人家妇女,当得何罪?”那龙太太闻言,那里忍耐得住,夹脸一呸道:“我把你这灭人伦的杂种!你在家里欺表妹欺惯了,本日来惹太太,太太有什错与你?你既是前日瞥见在我门口,为甚么不当时拿她归去,本日却来问你老娘要人?放你娘的臭狗屁!想是你看花了眼了,见了你娘的鬼了。”当下侯登被龙太太骂急了,大声喝道:“我把你这个大胆的老婆子!这等坏嘴漫骂,你敢让我搜么?”
太太道:“多谢懦夫相救,请到寒舍少坐。”胡奎同太太来到家中,用过茶,通得名姓。胡奎问道:“老婆婆,你一小我为何同这些人相打?”太大道:“再不要提及。”就将柏蜜斯守节他杀的事,细细说了一遍;侯登找寻之事,又细细说了一遍。胡奎叹道:“罗贤弟有如许一名贤弟妇,可敬!”胡奎也将罗焜的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太太也叹道:“谢天谢地,罗焜尚在,也不枉柏玉霜死守一场!”
罗焜在路,走了三日,到了一个去处,地名叫做鹅头镇。天气已晚,公子就在镇上寻了个饭店。才要吹灯安睡,猛听得一声喊叫,多少人拥进店来,大呼道:“在哪间房里?”公子大惊,忙忙看时——
且言龙太太自从蜜斯解缆以后,她又苦又气:苦的是,好位贤德蜜斯,才过熟了,却又分离;气的是,侯登姑侄相济为恶,逼走了才子。正在沉闷,却好侯登走到跟前,叫道:“内里有人么?”太太道:“你是何人,贵姓大名,来此何干?”侯登道:“我是前面柏府的侯大爷,有句话来问问你的。”太太闻声“柏府”二字,早已动气,再闻声他是侯登,更加大怒,火上加油,说道:“你有甚么话来问你太太,你说就是了!”那侯登把龙太太当个乡里老妈妈对待,听得她口音自称太太,心中也动了气,把龙太太高低一望,说:“不是这等讲。我问你:昨日可曾有个丫环到你家来?”太太怒道:“丫头?我这里一天有七八十起,那里晓得你问的是哪一个!”侯登听了道:“想必这婆子有些民风。”大呼道:“我问的柏府上可有个丫环走了来?”太太也大声回道:“你柏家有个逼不死的蜜斯在此,却没有甚么丫头走来。想必也是死了,快快归去做斋!”
蜜斯在楼上听得明显白白,忙忙下楼,走将出来,叫道:“秋红不要哭泣,我在这里。”蜜斯也忍不住,腮边珠泪纷繁,掉将下来。秋红听得蜜斯声音,上前一看,捧首大哭。哭了一会,站起家来,各诉别后之事。蜜斯将怎生吊颈,怎生被龙标救回,怎生寄信前去的话,说了一遍。听听悲苦,秋红道:“蜜斯,现在这里是住不得了,既被侯登瞥见,将来必不肯甘休。闻得老爷不在西安,进京去了,比及何时有人来接?不如我同蜜斯女扮男装,投镇江府舅老爷府中去罢。”蜜斯道:“是的,我倒忘了投我家娘舅去,路途又近些,如此甚好。”秋红道:“且待我归去,瞒了太太,偷他两身男衣、行李,带些金银金饰,好一同走路。”蜜斯道:“你几时来?”秋红道:“事不宜迟,就是今晚来了。蜜斯要清算清算,要紧。”蜜斯道:“晓得。”当下主仆二人算计已定,秋红先归去了。
话分两端。且言罗焜自从在兖州府凤莲镇病倒在鲁国公程爷庄上,多蒙程玉梅照顾,养好病又暗定毕生,住了一月不足,那日程爷南庄收租返来,见罗焜病好了,好生欢乐,置酒与罗焜起病。席上问起根由,罗焜方才说出罹难的原因,程爷感喟不已。掉队程爷说道:“老夫有一锦囊,俟贤侄寻见尊大人以后,面呈尊大人。内里有要紧言语,此时不便说出。”罗焜领命。程爷随即入内,修了锦囊一封,又取出黄金两锭,一并交与罗焜道:“些须薄敬,聊助行装。”罗焜道:“老伯美意,叫小侄何从补报?”程爷道:“你我世交,不必客气。本当留贤契再过几月,有事在身,不成久羁了。”罗焜感激,当即清算起家。程爷送了一程归去了。
谁知龙太太乃猎户人家,有些技艺的,让过世人,一把揪住侯登,掼在地下,说道:“你好好地还我一个赃证!”说着,就是夹脸一个嘴巴子打来。侯登大呼道:“饶命!”世人来救时,被龙太太扯着衣衫,死也不放。被一个家人一口咬松了太太的手,侯登爬起来就跑。太太赶将出来,一把抓住阿谁家人,乱撕乱咬,死也下放。那侯登被太太打了个嘴巴,浑身扯得稀烂,又见他打这个家人,气得个死,大呼世人:“与我打死这个婆子,有话再说!”世人前来脱手,太太大呼大喊:“拿贼!”
施猛勇罗焜仗义
§§§第二十回赛元坛奔鸡爪山
次日夙起,店小二送水来净面,罗焜问店小二道:“俺有句活要问你:昨日是哪个衙门的捕快兵丁,为何这等凶恶?进店来就拿了一男一女连夜去了,是何事理?”店小二摇摇手道:“你们出外的人,不要管别人的闲事。自古道得好:‘大家自扫门前雪,休管他家瓦上霜。’不要管他的闲事。”罗焜听了,越策动疑,便叫:“小二哥,我又未几事,你且说了何妨?”店小二道:“你定要问我,说出来你却不要动气。我们这郓城县鹅头镇有一霸,姓黄名叫黄金印,外号叫做黄老虎,有万顷良田、三楼珠宝。他是当朝沈太师的弟子、镇江米提督的表弟,他倚仗这两处权势,交友府县官员,欺负布衣百姓,埋头好酒贪花,见财起意,不知占了多少良家妇女、故乡房产。强买强卖,依他便罢,如不依他,不是暗里正法,就是送官定罪。你道他狠也不狠?”
龙太太见世人进了门,本身将身上丝绦一紧,头上包头一勒,拦门坐下。侯登不知好歹,抢将出来,带领家人分头四散,满房满屋细细一搜,毫无踪迹。本来蜜斯的衣服鞋脚,都是龙太太收了。这侯登见搜不出踪迹,心内着了慌道:“完了,完了,中这老婆子的计了,怎生出她的门?”众家人道:“无妨事,谅她一个老年堂客,怕她怎地!我们一拥出去,她老年人那里拦得住!”侯登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世人抢先,侯登在后,一齐冲将出来。
公子看赵胜生得身长九尺,面如蓝靛,须似朱砂,清楚是豪杰的模样。不幸他哼声不止,走进店门就睡在地下。店小二捧了开水与他吃了,问道:“赵大娘,还是如何发落的?”那孙翠娥哭哭啼啼地说道:“小二哥有所不知,谁知黄老虎这个天杀的,他同府县相好,写了一纸假券送到县里,说我们欠他饭银十两,又借了他银子十两,共欠他二十两银子。送到官,说我们是他乡的拐子,江湖上的光棍,见面就打了四十大板,限二日内还他这二十两银子。不幸冤枉杀人,有口难分,如何是好?”说罢,又哭起来了。店小二叹道:“且不要哭,内里风大,扶他出来睡睡再作事理。”店小二同孙氏扶起赵胜,不幸赵胜两腿打得鲜血淋淋,一欹一跛地进房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