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魏党里阿谁阮大铖,原是江南桐城一个才子。只是为人势利,性子又极恶毒。常日却慕风骚才子的名,做些传奇,买些小厮丫头,在家请个西席,教诲他些曲子,带至京师和妻妾们受用。偶尔一日,在司礼监魏府回寓,因魏忠贤许他再过一两个月转升做京卿,心上欢愉,叮咛厨下摆起酒菜,要和妻妾吃着酒,听那邵西席新教的《春灯谜》上《泄笺》一类的曲子。未几时,酒菜已完。阮大铖请他大小娘子到厅来,长班都打收回去了,小厮丫头们奉侍。居中一桌,放两把交椅,本身同大娘坐。几个小娘子,在旁两桌,东西劈面而坐。叮咛唱曲的小厮丫头:“就把新学的《泄笺》一套曲子,好好唱来我听。”只见一个执板的十四五岁的孺子,拉了四五个同班的,小扣檀板,唱道:

诗笺灯下详玩索,墨花金粉轻沱,点笔含情多细作。未嫁文君,干系,相如作么。拾江华先漱文园渴,梦难那魂飘月露,风雨又急来过。

宵长秋冷睡未着,后代笑语闲科。你看半户风灯吹小瞌,煤花如黛,轻点袖衫罗。花笺一抹,敢为秋思无聊而作。细观赏,丝丝点点,一印板并无他。

唱到此处,另有《啄木公子》二只,《哭相思》一只未唱,忽内里传梆报说:“南乐魏老爷来,有奥妙话要和老爷说,故此临晚来见。”阮大铖叮咛:“快清算桌面。奶奶们都出来罢。”打扫完了,请进里厅。那魏广微深深作揖道:“疏失老先生,非常有罪。”阮大铖看了坐,献过了茶。魏广微叫开了相互从人,才打一恭道:“门生久仰老先生与魏上公为莫逆之交,有一事奉浼。敝乡如崔、杨、霍、曹诸公,怕同亲妄嫉,反不敢去央他。目下枚卜甚近,门生论来,也该与其列。只是常日有皈依上公的动机,只为敝县口嘴太毒,年纪老了,做不得儿子,甘心认作弟侄。倘得大拜,天然恩当重报,每事效力。这话没人去讲,求阮老先生代为一通。若该备多么礼品,望乞一一指教。”阮大铖笑道:“此事极易。不但入阁,少不得顺了上公做去,二三年间,定转首揆。认作弟侄,就是贽礼了。何必又用甚么礼品?明日就去,自当为老先生少效犬马。只厥后不要忘了本日,便是老先生大德了。”说罢,魏广微在袖中取出金子二十两,送与阮大铖。再三不肯受,魏广微道:“想是嫌弟輶亵,不肯为我周旋了?”阮大铖方才收下。魏广微别了自去。阮大铖也就进里边吃酒,办理早早去见魏忠贤,把又收了个大大亲信去请功了。

开屯之议,赵率教以修守之余,试之而效。总计五城三十堡,兵民不下十余万,而可耕之地,当有五千余顷。尽民力可占种者,许以三年起科。而因煤以铸钱,因地以煮盐,皆关门稍行之而效者。今袁崇焕运营宁远,查国宁督水兵于觉华,臣与鹿善继得以备关城者备前屯,以守为战,以贻永逸,庶可无厪宵旰之忧。

前腔

《二郎神》

今后朝朝筹议,夜夜算计。刚好有了汪白话一件事,他们肯悄悄地放过那些君子君子么?蒲月是个恶月,俗例再不上官到差的。魏大中因有“大中速令到任”旨意,怕迟了生出事端,只得拣了日子,到吏科都给事中的任。次日随即入朝谢恩。忽传内旨:“魏大中互参未结,何获得任?”把个平生朴重的魏大中,弄得他没法了。忽叫他到任,忽又恼他到任。哪知傅櫆又和众奸人计算了,上一本道:“明旨忽一忽二,朝端且疑且骇。大中之进退,与微臣之论列,俱未明白于天下。至如汪白话逃亡作奸,刑章未付之司败,讯语徒恣其游移。近臣因不侧以示私,将忠臣避中旨而钳口。”这近臣不是说别人,乃是钳制叶阁老。叶阁老明知傅櫆这班刁滑小人,为宦官鹰犬,他也不非常辩论,只上一本求去。本上道:“年来情面分门抨击,相互猜防。以臣持论稍平,共欲留之,以弥缝调剂。本日束手,而莫知为计矣。乞放臣归田,以永为尧舜之民,臣感且不朽。”这本也都不发票,魏忠贤一概留中,以示不测。掌锦衣卫的田尔耕,已因访拿有功,荫正千户。许显纯不但理刑有权,竟掌北镇抚司事。魏忠贤原爱升他,又加二级,赫赫势焰,真正障天炙地。傅櫆、倪文焕、张讷各呼朋引类,阿谀魏寺人,每人具一本,进犯赵南星、左光斗、魏大中、邹维琏。满朝里真如众讼,连体统也都没了。有诗为证:

世道余青史,东风足故交。

§§§第五回众儿著进犯之效

且说先一年闰十月里,巡边阁老孙承宗,是将相之才,与叶阁老原相互推许,不相龃龉。曾上一本为边屯大计,叶阁老极口奖饰道:“是昭代第一边本。”魏忠贤却不觉得然。众孩儿崔呈秀等都献计道:“若容孙阁部建功名于塞外,便不显得祖爷运筹帏幄的功绩的。”魏忠贤袖了他的本与世人看,本是奏关东景象事,说道:

庸相依回代陈乞,未几去位实堪嗤。

岂有不伏侍,但存未坏身。

宵人仇正肆诛锄,乱发轻将密篦梳。

过了三日,忽传内旨,顾秉谦,武英殿大学士,魏广微、朱国桢、朱延禧俱东阁大学士,着令入阁。旨下,京师里哪个不晓得,顾、魏二人,满是魏忠贤脚力,才获得这职位。有诗为证:

君子摈除无虚日,当局还夸一着先。

猛可,旧事潜评,旧游打合。佳月溶溶春似昨,灯花隐谜,一天情在眉窝。蝶使蜂媒未猜觉。侮弄却灵祠香火。风势恶,与牧羊龙女普通差拨。

这一首诗乃闽中黄石斋所作,只用作引话,原不拘本题。

前腔

§§§第六回涿鹿道上尘凡滚

且说魏忠贤一手握定大权,与阁老沈遂为亲信。将法律的王纪,清正的钟羽正,倾陷他去位。忽又要天子设立内操,与沈商讨,要他上本。沈就上一本道:“治不忘乱,安不忘危。须设立内营,不时操演,使内侍尽为壮丁,禁廷预有武备。”等语。纸上似有可观。魏忠贤从中主张,天启天子竟准奏了。凭他科道动本,只是不睬。不上两月,采选了宦官三千名,在五凤楼左设了内营。三六九操演弓马。给衣甲,发赋税。把亲信的人引入大内,亲戚翅膀交互占有。放炮之声直闻百里。魏忠贤常常戎装跑马。也有一日请天启看操,只道是十万羽林军,还不及三千没汉。有诗为证:

《啭林莺》

泥上偶尔留爪迹,人生何事非蘧庐。

三台星已暗无光,桃李私门各有方。

自此今后,魏忠贤在宫中不时乘马,洋洋对劲,竟是个小天子了。是年二三月间,春光明丽,柳树争妍,宫里普通也游春玩景,来往作乐。天启天子正同妃嫔坐于便殿,魏忠贤公开骑了马,打从御前颠末。天启虽是宠他,不觉勃然发怒,传旨唤他转来。本身拈弓搭箭,只一箭射杀其马。魏忠贤俯伏在地,也不称“奴婢有罪,罪当万死”。天启拂袖回宫。他也傲然竟去,在那些小寺人面前反道:“射死咱的马,再牵个来骑也不打紧。咱小时节,眼看徒弟看那《通鉴》上边,董卓、曹操一班人带剑上殿。剑也带了,何况走马?既有了内操,骑马是咱本等的事,恼怎的嗄!”这些话,普通也有人传到天子耳朵里,才悔怨内操的事,不该做的。天启不恨魏忠贤,反道沈动本的不是,不久也就放他回籍去京。恰是:

只言天下合,孤影鬼神亲。

坠地忠良报国心,东林节义祸机深。

秋气泼,偏是离人愁思多。这小月风吹寒满阁,玎玲檐马,撩人偏奈他何。更窗缝零散纸相磕,没紧慢,征鸿频过。谁孤似我,待上碧海彼苍,悔无灵药。

岂知禁地非喧地,慢说常时防变时。

大明天子羽林儿,自幼先将尸体亏。

只是魏忠贤恨煞那左光斗、魏大中两个。一日请那崔呈秀、傅櫆、阮大铖、杨维垣、倪文焕一班亲信官儿到私宅议事,忠贤道:“别个如李应升、黄尊素,虽不归顺我们,本里还只模糊的带说,官里那边在乎。左、魏二人,明显白白要大胆阻我的封荫,动不动说甚么祖制祖制。不知他做谁的官儿,全不怕我。烦各位想个计算,先摆布他两个,咱心上才喜好。就是叶阁老也可爱,不敢与咱做仇家,却又与这班人交好。咱闻声说甚么东林党,也要渐渐弄了他去。”阮大铖道:“东林党这一班人,个个与上公相拗,不消说的了。现在江南又起了个复社,与东林党做接办。上公若不大振朝纲,酷刑峻法,削灭几个首恶,人也不怕。”崔呈秀道:“就是劾咱的攀附龙,也是东林一派。现在他坏在家里,渐渐也饶不过他。只是左、魏二人,须是阮哥想一个主张,替上公出气。”傅櫆对阮大铖道:“汪白话如何?”阮大铖笑道:“我倒忘了。上公在上,有个徽州门子汪白话,原是犯法逃脱到来的。不知如何营谋,叶相公特疏荐他做了中书。现在在外揽权做事,明显是东林的走狗了。左光斗是我同亲,常闻得他与白话交好。魏大中极不肯拜客的,也与白话书帖来往。只消两衙门里哪个动一本,说汪白话门役滥窃中书,交通表里,左、魏二人与贰亲信,不当比匪。如此一本,只说得一个汪中书,两衙门不好申救,连荐主叶向高不必指名,也在比匪以内了。岂不一网三鱼,顺手可得?我与左光斗一县的人,不便着名。只消哪一名替上公干了这事,便是大功绩了。”傅櫆欣然认了上本。一齐打恭别了。魏忠贤好不欢愉,只等本上,就鼓动天启批了。恰是:

八里铺兵民六百,中前所两将,兵一千五百,居人可三千,田五百顷。高岭站兵三千,民可千余,田可百余顷。前屯将为赵率教,望其田表,略若鹅鹳之群,登其陴高厚,四周屯可一千七十余顷,岁可收一万石。率教以客岁率三十八人出守,渐为连合,现在穑事穰穰,城且岿然,兵民可六万。抚边将为王牧民,流迁兴水。中后所将为鲁之甲,地饶多赀,兵民不下万余,田可千余顷,尚荒其半。中右所将为王楹,地饶于中后,田可千余顷,而仅耕三百顷。回思春杪颠末时,今竟然全盛矣。曹庄民自连合,五十余家。宁远去关远,去东近,城大而瑕。姑以祖大寿司版筑,汪翥司窑造石,先接河东万余人,合兵民不下数万。此城为必据必争之地,促以今岁完筑,其田一千五百顷,而布种者四百顷。觉华岛去岸十八里,龙官寺地濒海而肥,土人附夹山之沟而居,可五十余家,地盖六百余顷。旧城遗址可屯兵二万,令龙武两营分哨觉华,而于山颠为台榭赤帜,下泊辽船,北望黄毛山,南望刘家山,相对如两门。其南麓入海,可为堡,屯万余人。比之孤起者曰望海圈,树帜置炮于上,舣沙淲舟于下,海门天设,片帆不能飞渡矣。

话说内旨传出,虽只下汪白话诏狱,未曾批左光斗、魏大中如何如何,倒是魏忠贤奸计,要在他两人辩本上处他。左光斗随即上一本说:“傅櫆已实比匪,倒霉清吏。邹维琏、程国祥之在吏部,与魏大中之转吏科,必欲逐之。畏臣持清议,一并罗及。将用邵辅忠陷毛士龙故事,臣实与汪白话风马牛不相及也。”魏大中也上一本,辩“与汪白话虽曾识面,性本闭门谢客,素不谈判。傅櫆借白话以陷臣,岂白话独无血口可证?”第二日传旨,命大中到任。科道官甄淑、袁化中各上一本,替左、魏二官辨白,并皆留中不发。阁老叶向高,随即上本乞致仕。他的本全不把魏忠贤放在心,拼得驰驿回籍,也没何如了。本上道:“臣之题用汪白话,事迹甚明。而光斗、大中之与相善,尚属含混。言官之讦奏,衅不成开;驾帖之拿人,渐不生长。”这明显指傅櫆、许显纯两个奸臣了。天启原恭敬叶阁老的,只不准致仕,再三慰留。你道叶阁老不是个赃官,如何荐起汪白话来?白话原攀依内官,来往权悻,因央了好些分上,求叶阁老代题中书。他的字又写得端楷,边幅又划一,叶阁老那里知他是门子出身,是以就替他题了。他便洋洋对劲,借势交通。叶阁老也有些悔怨,只道他妖魔小职,料无能为。哪知阿谀魏珰的,却借他做了个题目。恰是:

是非只为多开口,烦恼皆因强出头。

世人看毕,阮大铖道:“这本有经天纬地之才,若依他行了,怎显得祖爷感化?”崔呈秀道:“科道大师上几本,说他纸上井井可观,全无合用;萎缩不前,不几以军国为孤注乎?这便折得他倒了。”杨维垣道:“不成,不成。他与首揆相好,未易摆荡。只是把本不发抄便了。”阮大铖道:“不发抄也不相干。他在外洋,临时容他一年半载。还只是进犯去了面前钉,就任凭祖爷施为了。”

不信行藏都是命,纷繁闹里费筹议。

一手握枚卜之权

且说傅櫆第二日与阮大铖商讨了本,也不送与魏忠贤看了,第三日竟在通政司挂了号,奉上去了。本上说左光斗、魏大中不宜与汪白话相狎,请褫其职,觉得比匪之戒。又说汪白话门役滥窃中书,交通表里,欺君误国当诛。第四日内传特旨:“着锦衣卫着官旗,速拿汪白话下狱候旨。”本上还不批出左光斗、魏大中,看他们如何辩本。这恰是魏忠贤大奸大诈处。有诗为证:

后又道:

无多谈往迹,愚叟旧西邻。

《满庭芳》

聚哄朝端如闹市,但知只手可遮天。

相半贤奸,天公不管,朝中博得封章满。君子鸣凤在高岗,奸雄长喙如饥鹳。避冷之寒,趋火趁暖,好将一部炎凉纂。生生画出众须眉,笔端活活凭人唤。

《踏莎行》

奸雄百计今安在,忍使神州竟陆沉。

计就月中擒玉兔,谋成日里捉金乌。

李代桃僵不自在,趋炎附势更谁尤?

魏忠贤见天子有些恼了,李永贞一班亲信也都道:“天子御前,原是走不得马的。万一圣怒不测,有些心变,就不好了。还该请个罪儿。”魏忠贤才到便殿跪下,叩首道:“奴婢只认是内操该骑马,不晓得万岁爷在便殿,罪该万死!现在亲到涿州处所进顶上奶奶的香,祝颂天子万寿。万岁爷准奏,才敢前去。”天启道:“朝里事情多,进了香快快返来。”魏忠贤谢了恩出宫去。这魏忠贤久不口称奴婢了,这番赔个谨慎,天子也就一些不恼了。恰是:

弥天大罪遮藏过,矫诬重来张泰山。

虎伥班中青简繁长店征鞍,芦沟奔马,燕台古道湾湾。名场利窟,来往杂贤奸。流水落花那边?空留下剩水残山。当年去金门献策,几度泪难干。本日栖山广,苦楚滋味,孤单阑干。恁体贴阉祸,笔底珊珊。撇下巫云湘雨,搬演出如蚁朝班。输幼年彻夜欢笑,秉烛酒杯寒。

女子在军军不振,宦官习武武安施?

只因宵小谝訾口,贻却簪绅莫大殃。

且说到了次日,阮大铖去见,连翅膀弟兄,都瞒着他。进内厅见过,即便开口把魏广微愿为子侄要入阁的话一一说了。魏忠贤道:“他做讲官的时节,咱就认得他。当时要和他认做一家儿,还怕他不肯。既承他好情,只认做咱的弟弟罢了。枚卜一事,咱一手握定,不敢欺,除了前面阁里的老头儿,其他谁个也飞不畴昔。只要乌程的朱国桢,聊城的朱延禧,论资格也该了。天子道他是诚恳人,咱见他谦恭得紧,定不是个和咱拗的。昆山顾秉谦,他久参机务,该晋武英殿大学士了。明日进内里去,把这事结局也罢。辅弼叶台山虽不与咱反面,只是顾恋东林,料也立脚不住。韩这厮是个蠢才,咱也不管他。你去答复那魏官儿,现在且不消来见,待枚卜定了,再来靠近咱也不迟。”阮大铖道别竟去,回魏广微递话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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