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事文人谱情实,实实据事无烦苛。

有个徽州财主程梦庚,为人恃富高傲,住在嘉兴府城。偶在南京获咎了贵州田副使,那田副使正升在嘉兴做参议。程梦庚怕他寻变乱去难为他,带了万金走往京师。正值吴养春事发,也撞在魏忠贤网里,就而擒之,如捉小鸡普通。

这段说话,又有人传说与毛都堂了。毛一鹭正在大怒时节,忽报房里报本身升了兵部右侍郎。他深思此案不成不结,遂会同了巡按,又委了府、县官属,要斩此五人。寇太守禀道:“民愤恚极!若垂白叟先期出示,说斩此五人,怕又动了众愤。不如拣定何日,悄悄提出斩了,完此钦案。不致震惊处所。”毛都堂道:“既如此,不必拣日,就是本日委理刑斩了罢。”

如此灾异,真六合古今所未闻未见。魏忠贤、客氏也都道是:“惊奇!惊奇!我们须打个安然醮,保佑一保佑。”

§§§第十二回杀义烈民气公愤

魏忠贤势位已极,进一步又想一步,教那内官监具一本说,厂臣殿工有劳,侯爵不敷以酬其勋。遂奉特旨,晋其侄魏良卿爵宁国公世袭,官太子太保。天下官员虽有君子君子,亦且冷静不言,浮沉自保。略有贪位慕禄的心肠,哪个不来阿谀他。先经应天巡抚毛一鹭建平生祠于虎丘,南京批示李之才建平生祠于孝陵之前,总漕苏茂相建平生祠于凤阳皇陵之次。俱具本求天子祠额,虎丘赐额“普惠”,孝陵赐额“仁溥”,凤阳赐额“怀德”。今后纷繁请建生祠,真正如醉如痴,全没一些廉耻了。忠贤也只道是理之当然,把祖宗法律,付之东流。天启拱手听令,连他批本上,常常把“朕”与“厂臣”并称,不觉得怪。说到此处,令人毛骨悚然,笔也下不得。

此时已是早餐时节,约莫是巳牌了,天气洁白,忽有声如吼,远远从东北方渐至。都城西南角灰气涌起,屋宇动宕,忽又大震一声,天崩地塌,昏黑如夜,万屋平沉。东自顺城门大街,北至刑部街,长三四里,四周十二三里,尽为齑粉,稀有万间屋,二万的人。王恭厂一带更觉痛苦,僵尸层叠,秽气薰人。魏忠贤、客氏也都吓得死去活来。那些个:

滥祠荫祖制纷更日尚长兮民风暖,人天也堪怜。挥毫漫写杂云烟,前朝轶事,提及话缠绵。红叶阴阴遮曲树,树头啼老风鹃。偶然再去理残编,良朋偶过,拚费杖头钱。

《谒金门》

头飞脑裂赤身亡,嫡亲不及相死别。

写到惕惕耳目惊,见者神情多恍忽。

看来四海须眉少,说到千秋涕泪多。

瞬息京师崩陷喧,男男女女遭诛灭。

当时丁绍轼死了,冯铨去了,魏忠贤反道顾秉谦无耻可厌,不得不推升阁老。不由枚卜,竟传内旨,施凤来、张瑞图、李国俱东阁大学士,入阁办事。施、李为人端直,张又大有文望,一时朝廷只道好了好了,这三个阁老,或者能够挽回一二了。

钩党之捕遍天下,大义激昂有几人?

只见周顺昌棺木亦已在道,他们也只好嗟嗟叹叹,不敢吊奠,怕有耳目不便。行至武城县处所,只听得姑苏打校尉一事,奉圣旨批下了,只将颜佩韦为首的五人斩首,生员王节等五人黜退。那汤本沛客籍姑苏,听了这动静,对陈振豪道:“还好,还好,未曾波累处所,是不幸中之幸了。”恰是:

临池挥洒风骚事,一扇如何遂殒身?

有一部官私宅中,因入夜地动,椅桌掀翻。举家惶恐。妻妾抱柱而泣,随即仆地相互击触不已。天既明朗,都蓬头垢面,足无双鞋,如久病人状。

《临江仙》

虽无骨鲠传千古,另有风期照一时。

玄弘寺街有女轿过,一响掀去轿顶,女人服饰尽去,赤体出轿。问她,竟不知身衣如何脱落。

白天不做负苦衷,半夜拍门不吃惊。

后宰门火神庙非常巍焕,香火不断。初六日天未明时,守门内监忽闻殿内吹打,一番粗乐,又一番细乐。如此三叠。众内监惊奇巡缉,其声出自庙中。方推殿门,忽见一物如红毬从殿中滚出,腾空而上。

海岱门又一座火神庙,庙祝见火神飘飘行动,若将下殿。忙拈香跪告道:“老爷,老爷,外边天旱,切不成走动。”火神举足竟行,庙祝哀哭抱住。不觉失手,火神仿佛走去。

凡官府大轿在路打碎的,薛凤翔、房绚丽、吴中杰。现任缙绅伤者甚多,董可威、丘兆麟、牟志夔、萧命官尤其短长。至于压死家眷的,不计其数。

有一项姓人,为压伤一腿,睡在地上。见妇人精身子畴昔,有把瓦遮阴户的,有把半条脚带掩阴户的,有披半边褥子的,有牵一副被单的,有一手掩阴户一手横遮双乳的。赤脚乱发,老长幼少,好好歹歹,瞬息之间畴昔了四五十个,好不成怜。

承恩寺街有女轿八乘颠末,地动后,只见轿俱打碎在街心,女子,轿夫都不见了。

此时要路的都是忠贤亲信,只要翰林,另有几个削夺不尽的君子。文震孟已在顾同僚一案削籍归去了。忽传内旨,又削夺了翰林唐大章、刘鸿训、刘钟英;传升孙杰、徐大化、杨梦衮各工部尚书,邵辅忠兵部尚书,吕纯如、霜维华各兵部侍郎,黄运泰户部尚书,加总督阎鸣泰太子太保、兵部尚书。一时升这些大僚,都不由会推,瞬息可得,就如小门生打“升官图”,竟不成个朝廷了。

且说五人已斩,毛都堂为升了侍郎,回家祭祖受贺,才清算往京到任。他家在严州府遂安县,一到家里,贺客填门。偶尔一日,正对客读邸报,忽沉默入内去了。客正惊奇,内里哭声大起。问何原因,本来毛都堂见五人来追,大呼一声,倒地死了。有人道:“魏珰不死,毛都堂先死,彼苍略觉没了轻重。”又有人道:“五人的斩,论来国法,原该如此;没有打死了两个校尉,个个都饶死的理。故此毛都堂还好好步于牖下,不似魏珰吊死了,死了一番;戮尸,又死了一番。抄其家,戮其子,为千古权珰作表率。”这也把魏忠贤结局,论他死得分歧。毛都堂死的时节,忠贤恰好作歹哩!

粤西会馆路口,有蒙师顾必大开学,相从孺子三十二人。一响以后,师徒俱无踪迹。

长安街一带,从空飞堕人头,或眉毛和鼻,或连一额,纷繁而下。有大木直从空飞至密云。石驸马街有大石狮子,重五千斤,整百人还移他不动,平空飞出顺城门外。

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化。

直到四个官辞朝这日,才晓得初然旨意,原批各杖一百棍,原要把高默、汤本沛等四个廷杖至死。亏了阁老黄立极再三对魏忠贤道:“刘铎单骑到京,有何趋奉?四司官不过拟罪轻了,他们罪不至死。万一脆弱墨客毙之杖下,有伤国体。”魏忠贤怒也少解,改批了升级调外。四个司官叹道:“谢天保佑,得黄阁老挽救,现在都是余生了。”忙忙清算出京,先前后后一起儿趱行。

做梦的陈昭,正同纪吏目在寓用饭。地动一声,陈昭急走出户外。其房忽倒,纪吏目压死在内,恰应前梦。

魏忠贤把这件事,又攘为己功,趁皇极殿胜利,天启在原封肃宁伯上加封肃宁侯。阁老顾秉谦抢先贺他,反道秉谦无耻可厌。忽传内旨,逐他去位,竟不准他驰驿。半月之间,又传内旨,谕兵部官,厂臣奇勋茂著,荫其孙魏鹏翼世锦衣卫批示;王体乾、梁柱等七人,荫其子侄同之。当时鹏翼还只得五岁,真正千万世创见的事。十仲春,东厂三年类奏,忽传内旨,厂臣加荫一世锦衣卫批示使,杨寰、孙云鹤、许显纯各加太子太保。又传内旨,田尔耕缉访有功,原荫正千户加二级。真正貂玉满朝,如烂羊头普通。忠贤此时,已竟然半个天子了。

更叹四司难措手,纷繁远去作孤臣。

且说魏忠贤生祠一建,天下土木大费,劳民伤财。阎鸣泰建于通州及昌平州,一名“崇仁”,一名“彰德”。主事何宗圣建于长沟,名“显德”。巡抚刘诏建于密云,名“崇功”。上书颂他功德的不成胜纪。

有徽州豪财主,唤做吴养春。先年与弟吴养泽,为争家财,两相结讼。养春势大,致养泽讼败,气出病来,一旦身故。那养泽的一个家人唤做吴荣,一贯逃躲在京,要替仆人报仇。不知听哪个教唆,把吴养春首告在东厂。说他兼并黄山,得利千千万,富比石崇,将谋不轨。魏忠贤奏闻,差官旗发问追赃。吴养春提到了。

纵使遗臭万年人,何似流芳千古新。

引颈就戮五人在,五彪五虎同烟尘。

且说毛都堂上的本,旨意到了姑苏,把生员王节、刘羽仪、王景皋、殷献臣、沙舜臣五个都发在该学黜退了;把为首的颜佩韦、杨念如、沈扬、马杰、周文元五个,都发在司狱司监禁了。莫说王节五个秀才安然不觉得悔,就是颜佩韦一班人,个个自行投到,并不烦官差拘迫。太守寇慎见他们挺身就狱,非常嗟叹,不觉泪眼汪汪,叮咛司狱司牢头道:“这五个都是仗义的人,不消忒拘禁他,料不逃脱。就是家眷送饭,也不成劝止。”是以五人在司,倒也迟早安闲,不像犯人普通。

闭门家里坐,祸从天上来。

构亲信密计无咸神忽忽,坐对帘间明月。恐怕秋风将鬓拂,况来吹瘦骨。恰是倦人天气,湘管掉来有力,想到权珰真误国,伸纸还和墨。

震崩后有人来报,红红绿绿的衣裳具飘至西山,大半挂于树梢。昌平州教场中,衣服成堆,人家金饰、银钱、器皿等件,无所不有。户部张凤逵差人往验,公然不差。

有一绍兴周吏目之弟,同兄在京。从菜市口买一蓝纱褶,摇扭捏摆。遇见了解六人,拜揖尚未完,头忽飞去。其六人亦竟无恙。

顾阁老的小夫人,单裤走出街心。口里道:“阿呀,阿呀,救我!救我!”阁老从阁里步奔返来,见她赤身跣足,亲身扶回。家里古玩毁伤殆尽。

不剪恶孽剪忠良,帝心大怒神威发。

何如世有不伏侍,事在曳玉与鸣珂。

自是奸珰构此殃,双双缢死局方结。

鸣珂曳玉忠佞半,半忠半佞又何多。

此时天启天子方在乾清宫进膳。殿震,急奔交泰殿。内官死的死,跑的跑。又一陪侍寺人扶掖而行,建极殿槛瓦飞堕,把这寺人打得脑浆迸出。天子吃紧逃脱。乾清宫御座御案俱皆打碎。

郎官潘云翼大夫人,虽同至京,已十年伉俪不相处。大夫人独住后房,日日持斋诵佛。雷震时节,大夫人抱一铜佛跪在庭中,前房十妾与潘云翼俱压重土之下,大夫人住房片瓦不动,独能得生。

我今搦管谱轶事,益信直道留斯民。

天生奸党非无说,欲使剪除众恶孽;

顺天府府丞刘志选,企图江南巡抚,奉魏珰的意义,奏论皇后父张国纪怙恶不悛,欲借徐自强所供撼动中宫。这个恶念动地惊天,天启却只批道:“张国纪还着洗心涤虑,日就令图,慰朕亲善戚臣至意。”魏忠贤要天子改批严旨,天启这件便不肯依,竟依内阁票拟发了。

唯有许显纯这贼子,天不怕,地不怕。企图高官美禄,只怕得个魏寺人。还是预先领了他的号令,把缪昌期、周顺昌等一干君子,每限酷刑拷问。当时魏忠贤也因灾异,不紧紧叫缉事的人,看许显纯问事了。却只是夹打拶敲,本月十一日,缪昌期弄死了。阁老丁绍轼原与缪翰林相厚,嗟叹了两句:“好!好!”退朝被魏忠贤矫旨赐药,顿时身故。六月初旬,周宗建、周顺昌死于狱卒颜紫之手。闰六月初旬,黄尊素死于狱卒叶文仲之手;望日,李应升死于狱卒颜萦之手。唯有周起元客籍福建,路远到迟,直至此月方得解到,也下了镇抚司狱。固然死在目前,尚尔少延光阴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化。有诗为证:

锦衣卫大堂田尔耕,拷问了一番,把吴养春、程梦庚两个的家私,上本都抄没了。吴养春银六十五万两,山场木植银三十万两,山园地三千四百五十亩。程梦庚银十三万六千两。都立限严追助工。这两小我,不上半月都死在牢里了,家私又都抄没入官了。反不如那肩耕步担人,不致杀身的祸。那程梦庚走到京师,自家奉上门的,还也有说。吴养春好端端坐在家里,恰是:

体贴欲扫初晴雪,醒眼留看未醉天。

且说屯院何廷枢,正要出门拜客,雷大一震,百口覆入土中。长班俱死。屯院内书办当该两三人,持锹镢立瓦砾上,大喊道:“底下有人可承诺!”忽有人应道:“救我!救我!”世人间道:“你是谁?”应道:“我是小二姐。”世人知是本官爱妾,吃紧救出。身无寸缕,以手掩阴,羞赧无措。一书办脱大樱裹之,众共扶掖骑驴而去,不知所之。

宣府新推总兵杨某,正出拜客,行至玄弘寺街,一响连人和马,同长班共七人,俱堕上天下。绝无踪迹。

莫漫低头间讲求,聊云曲意细编摩。

哪知魏忠贤杀人的手腕,如何能够改得。刑部把扬州知府刘铎一案拟了徒罪具奏,魏忠贤道是轻了,发下来重新再问。刑部大堂推仰江西司郎中高默复审,高默道:“事关严峻,且在‘莫须有’之间。”禀了堂翁,恳批差各司官公同鞠问。大堂添批广西司主事陈振豪、徐日葵,山东司主事汤本沛同审。你道这四个官儿,莫非不怕魏忠贤的?但大堂的意义,原晓得他四个不是魏党,故把这件疑问事委他。临审时高默道:“各位老寅翁,须筹议个安妥,才好说堂。”汤本沛道:“清议可畏,鬼神难欺。当誓诸关帝,几次推求。有据则坐,无影则出。我辈一凭公道,死生去留当付之天命。”徐日葵道:“小弟已拚此一官,必定不秉公。寅翁所见极是。”拜过了关帝,细细研审。谩骂绝无实迹,扇上诗词,也只慷慨几句,并与朝政无涉。遂与矜全,拟了放逐说堂,大堂随即具奏,内旨大怒道:“是四司官秉公坏法,降三级调外任用。刘铎、刘福同曾云龙、彭文炳斩于西市。方景阳戮尸。”京师无不嗟叹。有诗为证:

理刑领了号令,就在阊门吊桥上,把颜佩韦等吊出来。哪知颜佩韦、马杰日日盼死,沈扬、杨念如也慷慨不怕。只要周文元,原是仗义的轿夫,不觉失声大哭了一场。马杰笑道:“大丈夫,比方病死了,也只与草木同朽腐。现在我们为魏贼恶党暗害,一定不千载留名。去,去,去。”一径跑到法场。虽被绳穿索绑,个个欢天喜地,引头受刑。何况匆急提出,连他父母老婆都不晓得。只要一起撞见了的,凭他有要紧事,也都丢了跟从他五个前去。叹的叹,赞的赞,把魏寺人骂的骂。到得法场,已有五六千人了。颜佩韦笑嘻嘻的对看的人道:“各位请了,我门生走路去了。”说时迟,当时快,五个义士瞬息间都化作南柯一梦去了。

义烈奸雄事已过,口诛笔赏竟如何!

杯中有酒口有歌,歌罢仰天唤何如。

面前风月无人管,斗酒浇愁且放歌。

大殿做工的人,因地动跌下,身故的约有二千人,俱成肉袋。

且说魏广微已经逐回,还借宁远功,荫了锦衣卫世千户。那个不趋奉权珰,图个封妻荫子?辅弼顾秉谦做了魏忠贤的干儿,不消说了。有人还道冯铨入阁,亏了忠贤,遂认他也是崔呈秀一样的人:魏广微虽去,又是一个魏广微来了。哪晓得冯铨有些分歧,他极恨崔呈秀这班人所为,在阁议事,毕竟自执己见。常常为了公议,有所救阻。又与呈秀原是同科中的,晓得他贪戾犯警,必定废弛朝廷,暗害要逐呈秀。那呈秀晓得了,怎肯干休,在魏忠贤面前说他欲图归正:“上公须早逐之,方免悔怨。”趁着王恭厂火发一事,被忠贤寻他小小不对,说天灾非常都是冯铨不职而至,竟传内旨把他斥逐了。次日辞朝就道。恰是:

§§§第十三回图居摄奸谋叵测

到了十月间,周顺昌棺木到了阊门河下,有人传说与颜佩韦。五人那日正在司里团聚说话,一闻这信,马杰大呼道:“周吏部一班忠臣死了,棺木也到了。如何不杀了我们,等我们都去帮扶各位忠臣,做了厉鬼,去击杀那逆贼。”颜佩韦道:“做主上本,都是毛都堂。现在本下了,生杀在他手。想他是魏贼一党,天然不久杀我们了。老兄不消急得,我们杀了先去寻他,魏贼且再安闲。少不得有日败露,决不容他病死,便宜了他。”

Tip:拒接垃圾,只做精品。每一本书都经过挑选和审核。
X