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时魏忠贤正和李朝钦排搭行来,到了新店处所,离阜城县只得二十里了。只见有四个番子的模样,突至魏忠贤骡轿前。忠贤见了不知甚事,老迈吃了一惊。及至问了,才知是李永贞差来的。那人在忠贤耳边低低说了几句,忠贤便不觉两泪交换。李朝钦不晓是甚原故,打着马赶到轿前问时,才知上位差官旗扭解忠贤到凤阳,不准世人跟从他哩。朝钦得了此信,也就呜哭泣咽哭将起来。忠贤忙道:“不要声扬。我们还是走路。”

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化。

朕临御以来,沉思管理。乃有逆珰魏忠贤,擅窃国柄,奸盗内帑,诬告奸佞,草菅多命,狠如狼虎。本当肆市以雪众冤,姑以从轻降发凤阳。岂巨恶不思自改,致将素蓄逃亡之徒,身带凶戈恶械随护,势若叛然。朕心甚恶。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,前去扭解,押赴彼处交割。其颠末处所,着该抚、按等官,多拨营兵沿途护送。统统跟从群奸,立即擒拿具奏。毋得情容赂贿。如有疏虞,罪有所归。尔兵部顿时着官,星递彼处属该衙门。钦此。

杯酒未阑胸次阔,笔花先采目光遐。

谁知这路上淹腾的景状,早已传入京师。有个通政使杨绍震,怕这权奸鼓辨甚大,不肯循分守己去凤阳守陵,遂上一本。

恶珰有义阉殉死闲观旧事反生嗔,何多奸佞臣。算来名利总非真,徒然狂费心。拭睡眼,扫浮尘,偷窥月半痕。莫将闲话繁忙人,挥毫说与君。

猩红片片点吴钩,侠气谁言燕子楼。

听初更,鼓正敲,心儿烦恼,想当初,开夜宴,多么奢豪,进羊羔,斟美酒,歌乐聒噪。现在寥寂荒店里,只好醉村醪。又怕酒淡愁浓也,怎把愁肠扫。

亭夜排灯静不哗,谁从琴里听琵琶。

旨意一下,卫里即便差锦衣旗千户吴国安前去扭解,兵部也在顿时差官传示各衙门。李永贞早已着亲信人,飞报魏忠贤去了。

势败奴欺主,时衰鬼弄人。

外边的人,开初听得他们絮干脆叨,啼哭泣哭,末后不闻声声响,只道他两个睡着了。直到五更,监押官刘应选去催他梳洗,把他房门推了几推,才推动去,撞了一头,特长中的灯一照,倒是吊死的李朝钦。那壁厢梁上,又吊死了个魏忠贤。刘应选跌脚道:“不好了,李朝钦死了不打紧,吊死了首犯魏忠贤,倘万岁爷难为起监押官来,如何了!”悄悄走将出来,唤了几个亲信猫食。同进忠贤房里,清算了他的金饰金宝,并本身行李,打直在顿时。已是停停铛铛,才叫唤道:“不好了,魏忠贤走了,我们快走追逐!”竟打着马,飞也似往南去了。

朱楼深掩留残月,画阁高寒待晚风。

崔呈秀或时自言自语,或时掩面哀号。直到半夜气候,身子倦怠难当,才和灵犀睡了一会儿。天赋有些亮光,便一骨碌爬起来,叫起家人们,叮咛外边问去:“可有甚么动静,便来报我。”家人去未几时,即来回说道:“报房探听,没有甚么动静。只闻声说月朔日,京里差校尉两人,不知往那里拿人了。”崔呈秀道:“不好了,这必然是拿我了。如果月朔日出京,本日乃十月初四,料也不远了。如何还没有的信呢?”萧灵犀道:“老爷不须着忙,拿不拿须吃些饭食,不要急坏了身子。”崔呈秀道:“那里另有表情用饭。我想只要立枷一节,今已肃除不消了。其他夹、打、拶、敲,厂卫还用此刑。教我如何熬得,决然要寻个他杀了。你不须苦苦随我。你先去清算些金饰,趁我在时,打发你往兄弟萧惟中家。拣个少年人儿嫁了他,完你毕生。只不成再落风尘,被人嘲笑。”呈秀说到此处,泪下如雨。灵犀哭道:“老爷说那里话,咱一个烟花,蒙爷汲引做了尚书的小夫人,兄弟萧惟中又蒙汲引做了参将。此恩难报,怎肯又抱琵琶向别船?甘心同死。”崔呈秀道:“咱官至尚书,家累数十万,年至五十七,也不为夭。何况罪在必死,贪生无益,是以不得不死。你青年仙颜,何必也作短见?”灵犀道:“死原不是强得的,但情有所钟,不得不然耳。老爷你死不死,也该早决了。免得校尉到了,当时身不由主,便不容你安闲他杀了呢。”崔呈秀哭道:“咱意已决。只要和你痛饮一番,就如睡去了再不得醒,才为稳便。”

灵犀叮咛丫环:“快取好酒来,咱和老爷痛饮。”不一时取到了,你一杯我一盏,吃了数巡,都酣醉了。两个抱住痛哭了一会,见日落衔山、天光暗澹,说不尽分离的苦。崔呈秀先把系衣的丝绦抛过梁上,转系头颈,瞬息间缢死了。萧灵犀此时倒不哭了,蓦地取吊挂的一口利剑,向颈下一勒,颠仆在地,血流不止。不幸红粉才子,化作南柯一梦。有诗为证:

本内道:

话说魏忠贤缢死在阜城县尤克简家。巡抚见了申文,便委河间府吕推官,会同本县杨知县,来到南关店内。正值锦衣官旗吴国安也到。三个官一起相验明白,又将随身行李查点寄库,随行人寄监,一一进报。巡按又差人跟从锦衣卫官旗,前去赶那四十辆金银珠玉,并拿本内要拿的壮丁。卓巡按会同顺天巡抚,以罪监投缳事具题,不在话下。

凭予谱出先朝事,泼墨如烟尽自奢。

傍晚到了阜城县。他一起原不敢投驿递里,只遍借饭店安设,或发民房买米自炊。魏忠贤与李朝钦,在一个尤克简家歇下了。上房监押官歇,忠贤、朝钦劈面房里一同安下。其他侍从人等,散在各饭店去住。上高低下各吃了些酒饭,如鱼投渊,如鸟投林,大师去睡了。魏忠贤勉强吃了些面饭,在房里冷冷僻清,坐不安,睡不稳。对李朝钦道:“前日处了徐应元,咱就道里头没有背景,毕竟立脚不住了。还说发了凤阳,咱有的是金银珠宝,跟的是勇壮仆人,且到那边再作计算。就是低着头,小着胆,不做别事,也还穷咱不了。谁料那些官员放咱不下,又上了狠本,恼了上位,将咱扭解凤阳。这动静垂垂不好了。咱若偷生在此,后边正有很多不成知的事做出来哩。倘然提进京去,不要说那夹死拶死打死砍头死,想起这些势要就是羞也要羞死了。况咱原是个恶棍的人儿,也只为没何如,中年净了身。不料遭际天启爷喜好,落下一套繁华,受用已极。本日就死,也算够了。倒不如趁校尉未到,寻个他杀。你随咱一场,快拿些金银逃向他方,寻个稳便去处,干本身的谋生。你牌上知名,料没人寻你。”李朝钦道:“孩子是爷亲信人,爷死同死,再没得说。爷若死,孩子岂敢偷生?”说了,两个大哭起来。

尚书自是非男人,却喜门中有丈夫。

客巴割爱泣投缳威权露上草,繁华镜中花;奸雄自古枉立室,难将天眼遮。帘外风声峭,帘前月影斜;起伏聚散但由他,捉笔且涂鸦。

《阮郎归》

《巫山一段云》

一日正与宠妾萧灵犀在暖室中烘火,又吃了一回酒,就在酒徒椅上狂荡起来。俄然外边传进说:“魏厂爷已奉旨押发凤阳,限本日启程了。”崔呈秀听得这话,惊得面如土色。把那话儿拔了出来,连裤子也未曾系,跌足叹道:“罢了,罢了。正梁倒了,这些小柱那里支撑得来!”灵犀忙系裤子,又替呈秀也系好了,劝道:“老爷放心,幸亏你先回家还好。魏老爷是头儿,也只押发南去。料不涉及你了。”崔呈秀此时一些心境也没有,也不回言。连茶饭懒得下咽。灵犀见此风景,亦有些呆了,正慌乱间,外边传进说:“报房里报,有圣旨在吴弘业本上批:‘崔呈秀着九卿会勘。’报单在此。”呈秀见了大呼一声,一跤颠仆。灵犀同丫环们吃紧扶起。在酒徒椅上坐了一回,才叹口气道:“罢了我了。会勘就是拿问的模样,拿问便是下狱的前着。若一会勘,就有很多不好了。想前日加于人者,本日人加于我了。咱怎当得起。不如寻个他杀,省了这些痛苦,免了这些热诚。”灵犀道:“现在朝里的官员,另有老爷的旧相知,未曾改换得尽。莫非再没几个贪财的,拚送他们十来万银子,倘得从宽,另有回家欢愉的日子。何必短见。”崔呈秀道:“你不晓得,现在圣天子在上,财势两字用不着了,还说甚么银子。”灵犀道:“别的罢了,你我恩爱,如何抛摆得下。何况京里埋藏的银两箱笼尚未发还,倘入别人的手,厥后你这七岁和四岁的公子,将何依托?至公子还羁留在京,年小不知世务。老爷嗄,你死不得的呢。”崔呈秀听了这话,不觉放声大哭起来。轰动了大夫人,和掳剩几个侍妾,齐来慰劳,崔呈秀哭着说道:“奶奶,咱毕竟活不成了。你儿子虽革了举人,考场作弊,不过问一放逐,还可奉养你。那些少年女人,何必留她守寡,只是打发的好。就是两个养孩子的,也不成强她,守不守只凭她心上。京里的银两箱笼,且看风景,大分要弃了。家里的财产也怕还不成保,须先把金银宝贝运在你兄弟家,做防后之计。然我亦就死的人,也是多言。你们大家走开,不须守着我,乱我的襟曲。等我平静一回罢。”大夫人、侍妾们见他说完,都含着泪眼,端的回房去了。只留萧灵犀在旁,谨慎奉侍。

时已抵暮,丫环们报与夫人,一家都来见了,哭了一场。忙请大伯崔钟秀到来商讨,次日具呈本州赵知州。知州呈禀兵道,兵道委守将萧汉,同知州到崔家相验。果见崔呈秀缢死在二梁上,萧灵犀自刎在旁。一一答复了兵道,转呈抚、按,会稿具奏。不在话下。

两个说了哭,哭了又说。只听是外厢《五更传》朗朗唱过,句句调侃忠贤。忠贤闻了,又惶愧,又凄楚。便道:“罢,罢,罢。彻夜是咱的死期了!”因而他二人次第吊颈。

§§§第十七回逆种寄赃慌落陷

不提魏忠贤押发凤阳。先说崔呈秀败兴回家,想想本身又削籍了,儿子的举人又斥革了,侍妾又掳去了,金银又被劫了,又羞又闷,亦无颜见人。就是要来面会的,多诈病不出。日夕和宠妾萧灵犀喝酒作乐,凡是愁闷起来,解开裤子就干。倒像此中另有甚么极乐天下,觉得消愁遣兴之具。非论日里夜里,逢着便弄。如此半月不足,弄得身子空虚,眼睛前乌黑。常常目炫起来,瞥见常日枉法受刑这些官儿,或前或后,或隐或现,闭眼就瞥见,开眼就不见了。恰是:

魏忠贤得了这个动静,那一惊却也不小。一跤跌在地下,竟发了个昏,半响才呜呜的哭转来。叮咛亲信猫食们,把私宅里金珠奇玩等物,清算了四十辆。家里养的好马千余匹,采选常日阴蓄的懦夫七八百人,都带了短刀,弓上弦,刀出鞘,大半押着车辆,先走半日路程;小半留着庇护本身,迟走半日路程,怕路上饭店少,住这些人不下,又差人到肃宁县,唤侄儿们在景州等他,要和他说内心话。为因家私大了,搬载不尽,把存剩的金银缎匹,分离与这些名下的内官。又叮咛李永贞、王朝用,京师里有告急的信,快差顿时传报。只带李朝钦一个,做伴儿前去。李永贞道:“爷此行还该收敛些。如许行动,怕朝里的官员还放爷不过。万一又上起本来,道爷带了戎装军人,一起骚扰,不是贬他往凤阳,倒是升他去到任了。倘然圣怒不测,这一跌就扮不起了。”魏忠贤道:“孩子们是好话。但只是很多行李,过了阜城、景州、德州,前头一带处所,到处有响胡匪。没兵护送,如何去得?何况上位若要砍咱的头,早已砍了,何待本日?想为咱也是定策大臣,已安闲押发凤阳,是绝顶路了。就是朝里官儿见咱已去,料也饶得咱过了。你不须多虑。”李永贞道:“只怕到那不妙的地步,爷悔之无及。”魏忠贤道:“咱晓得了,前路去再处。”大师叹一回,哭一回,好不苦楚痛苦。次日叩了头辞了朝,出了前门,并没一个来送。到彰义门外,才有平素受恩的名下内官,约有百余人,纷繁哭着,前来跪在路旁,哀声震地,倒觉凄楚。朝里也另有与他相厚的官员,怕惹是非,连长班也不差一个,帖子也不送一张,凭他自去罢了。恰是:

另有那一个监押官郑康升,为因尤家不敷住,在对门袁光灿家歇。正爬起来梳洗,闻声刘寺人叫唤,忙走过这边来,已不见了刘应选。进劈面房来,只见魏忠贤、李朝钦双双高挂。却不知监押刘官儿那里去了,郑康升委决不下,内心想道:“刘内相莫非逃脱了?必然怕万岁爷难为咱两个,故此冒充呼喊,只说魏忠贤走了,顺势好跑路,现在说不得了,只得报与本县。免不得申了下属,相验明白,大师上个本儿。也只监押不谨慎,料也没甚么大罪名。”计算伏贴,把一班跟从的人,与四十辆车的车夫,都安插定了,才去相见知县。那知县姓杨,先已有处所去报了,随即一同到城外店里相验,申文本府。府里申道,道里又申抚、按,星夜文书飞报去了。

闹攘攘,人催起,五更天,气正寒。北风凛冽,霜拂征衣,更何人效殷勤寒温?相互随行的是寒月影,呼喊的是马声嘶。似这般样萧瑟也,端的不如死!

二更时,展转愁,梦儿难就。想当初,睡牙床,斑斓衾裯,现在芦为帏,土为炕,北风入牖。壁穿寒月冷,檐浅夜蛩愁。不幸满枕苦楚也,重起沿房走。

毕竟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化。

外边魏良卿、客氏两家,也晓得必来抄没,每夜将箱笼搬运,寄在各相知亲戚人家,已非一日。客氏又想:“盗内库一节,万一朝臣发觉出来,皇爷发怒,料没甚么好处到我。须预先逃出禁城。”只教儿子侯国兴且住在先帝赐的宅子里。本身轻身,只带了三四个常日的宠仆宠童,并金饰金珠宝贝,只要万两,怕忒多了招人耳目。叮咛侯国兴:“必要谨慎谨慎。不久事定,便同你们一处度日。”摒挡已完,星夜出东门去了。

霜剑棱棱手自矛,青楼仗节古今无。

夜将中,鼓咚咚,更筹三下。梦才成,还惊觉,无穷嗟呀。想当初,势倾朝,那个不怕,九卿称长辈,宰相谒私衙。现在势去时衰也,寥落如飘瓦。

秋深昼短愁看菊,雨足园肥饱摘瓜。

试向豪门一回顾,仆人那边抚草丛。

逆臣魏忠贤,奉旨发凤阳,大快人意。然凤阳滨海临江,此中啸聚者,多枭雄敢战之辈。忠贤辇金而结之,安知无揭竿呼应者呼?东南半壁,恐非宁宇。况崔呈秀已逞旗鼓于两浙,同心同谋与皇家作难,再以亲信虎伥为以内应,未雨之防,不成不早讲也。臣闻其在途,拥兵千余人,皆久蓄逃亡,弓上弦,刀出鞘,阵容鸱张,如背叛然。与其降发凤阳,待其谋逆而后擒之,劳师动众,靡有光阴,不若早早肆诸市朝,除此妖孽。

城楼上,鼓四鼓,星移斗转。考虑起,当日里,蟒玉朝天。现在别龙楼,辞凤阁,凄凄孤馆,鸡声茅店月,月影草桥烟。端的目断长途也,一望一回远。

羞杀平康依门女,琵琶且抱向他舟。

且说朝里已知魏、崔两个巨奸缢死,大家快心。另有说他诛戮多人,事情法纪,如许死法还便宜了他的。就上一本说:“魏良卿、客氏通同作弊,侵盗内库珠宝,以千万计,须抄没正法,以警将来。”崇祯批下旨意道:“犯人魏忠贤、客氏家私,着秉笔寺人张邦绍等,限同厂卫及五城御史等官,严查籍没,勿得藏匿取罪。”此时客氏已经中宫处罚,发还私宅了。寺人张邦绍等不须厂卫、巡城,先将皇城内魏忠贤私宅尽行抄没,金银缎匹奇珍奇玩,都造册恭进内库收了。

才攫金珠来内帑,咸抄宝玉入宸宫。

纷繁营逐笑痴虫,失着还存得着中。

意气冷落羽翼孤,相看唯有泪成珠。

这本一上,崇祯即传旨兵部道:

§§§第十六回奸臣得娋姬殒身

有个京师人姓白,幼时曾读几年书,学得些《挂枝儿》,在外厢唱,要他听得。他唱道:

却说魏忠贤带了很多辎重,一班逃亡兵卒,簇簇攒攒,过了良乡、涿州。苦不得再见凤阁龙楼,喜已离了这龙潭虎穴。只希冀在景州会了侄儿们。迤逦行来,且图做个富内官,欢愉那下半世。

遥观帝阙多雄丽,再得重瞻有日无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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