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牢里诸臣,起先听得说崔呈秀被逐,便相互说道:“这干老子不得力了。”又听得说九卿科道会勘,又大师笑道:“贼子这名军,脱不去了。”又听得魏忠贤押发凤阳,齐声叹道:“新主贤明,除这大奸不费一些力量。可贺!可贺!”掉队又传说两个都吊死,各官拍掌笑道:“这是存亡友情,所谓父死子不得独生耳。”过两日,忽报客巴巴也吊死了,相互合掌笑道:“畅哉,畅哉。快赶上去,还与魏贼做一处,到是悠长伉俪。”这几个官,常常把这干人说谈笑笑。偶尔一日,几个又聚在一处,惠世扬道:“现在就未蒙开释,幸诸奸先死于我等眼中,谢天理报之速也。当日魏贼阅视陵工,崔贼送一个册子,三圈是要杀的,两圈是谪戍的,一圈是削夺的。我与方老先及诸位老先儿,俱是三圈。幸天不断忠良,至今沉于狱底,岂知奸人反先死了。想现在,这册子谁来用着他。”说罢呵呵大笑。耿如杞道:“当日朝审时节,那司官把册子一看,说我事多冤枉。那大堂道:‘事千里边,谁敢不遵。一概照他行便了。’现在这大堂说,我们五个都在矜疑,法当赦免两人。说话天壤之隔了。”胡士容道:“这是时势分歧。也是我们命该坐狱,如果旧年这时候忠贤死了,想我料不至拿问,料不至拟大辟了。”正说得热烈,只见一片声响,报出去道:“奉旨赦耿老爷。”那耿如杞道:“各位老先儿,你把我捏上几捏,莫非大师在梦里?”众官都笑起来。一齐都看圣旨,不但赦免极刑,竟是原官起用。真恰是喜出望外。都道:“是我朝未有之事,耿老先儿不测之喜了。可贺!可贺!”方震孺道:“不亏耿老先儿这铁头颈挣着不拜,又亏这铁身子熬得许显纯这贼子的酷刑,也到不得本日了。”耿如杞道,“小弟苟全性命,还望做甚么官。但小弟既蒙昭雪,各位老先儿,不久毕竟都出狱了。”圣旨不敢稽迟,便都作了揖,告别出去。正如笼中鸟、槛中猿,一旦放出。有诗为证:

积玉堆金广似麻,一朝辇入帝王家。

边功到底难侵犯,魏氏何曾得寸壤。

闲来捉笔修践史,朴重终须释累囚。

不听长公奸佞言,百口抄没空流涕。

血战疆场历岁霜,分茅谁料在权珰。

羁戍路逢天子赦正阳门外人儿去,千万叠,魂销烟树。羁绁不放行,戍遣难留住。贤君一旦新临御,准开释,孤臣有主。奸佞尽弹冠,各把衷肠诉。

逆旅寒灯相照处,却疑今在梦中还。

《海棠春》

树梢寒云映晚舟,浅池新水绿于油。

早知不是崔家物,何不当初少趁些。

当时又有个朴重的大理寺少卿姚士慎上一本,本上道:

岂知一旦成虚废,归土无期透露尸。

说完崔呈秀家私籍没,又有个都察院司务许九皋,上一本道:“魏党田尔耕,大开告发连累之门,实其贪横无厌之腹,奸婪妄肆。先将吴养春百万产业无端没入,以饱权珰之欲。因此更加宠幸,无所不为。占主事周京、生员高鲧地步,蚕食故相李明赐宅,椎碎圣旨御牌。乞查拿正罪,籍没家赀,以振国法。”崇祯批道:“田尔耕职任要地,冒滥锦衣,荣及仆隶,蚕食兼并,惨害生民,不成胜计。盈室所积,莫非脂膏,不啻首恶之富。侵犯故相赐宅,椎毁圣旨御牌,尤可悔恨。着先行削籍为民。其家赀并各处伴计,该抚、按立即封固,尽数籍没,以充辽饷。”

开初通政司杨绍震本上虽参劾魏忠贤,却也并参崔呈秀。又有吴御史、贾御史,连连上本专攻呈秀。说他委身恶珰,大通贿赂,论法自当籍没。崇祯忽把本批出道:“是逆奸崔呈秀交结奸珰,招权纳贿,罪过贯盈,死不足辜。赃私狼籍,法应没入。着抚、按处所官,将统统产业,尽行严加封固。细查明白,造册具奏,以助边饷。”顺天单巡抚得了圣旨,随行蓟州巡道孙毂,委赵知州、萧守备先将产业封固。到第二日,会同户部陈郎中、何推官、武知县,连知州、守备共五个官员,将他东、西两宅查点。那日是十月十二日,在西宅里查出银二万五千两。十三日,在东宅里查出银一万零九百七十二两,赤金三百四十三两二钱。随因孙巡道为别事被论,直到十七日,单巡抚都到蓟州,着令细行搜索。崔铎慌了,只得将向来埋藏的尽行供出。十九日,起出三处共一万九千六百五十两。二旬日,起出八千零四十两五钱。二十一日,又在书房里搜出七千五百五十两。共银七万一千三百四十七两五钱,金子只三百四十三两二钱。东宅里箱笼厨柜共一百九十五只,西宅里厢笼厨柜共一百一十四只。外有略从古当铺一所,原领银一万两。官府将他当铺封了。又因各本说他赃私狼籍,疑他有别处寄顿,把崔铎动刑起来,要他招称。崔铎哭禀道:“犯人原不料籍没,怎得先期寄顿?父亲出京,只带得两个骡车,其他尚在京师宅内。”抚、按会稿,只将现在共题,其庄田、房屋再行查奏。

且说客巴巴躲在东直门外一个庄子里。带了三四个敬爱人儿,住在那边。竟日只是吃些酒,酒醉了轮番干那件事,消遣闷怀。闻声儿子侯国兴寄在监里听候发落,到也还不惶恐,又闻声任丘县锦衣大堂也被抄没了,便跌脚捶胸道:“天爷嗄,一一儿拿了,怎饶得咱过。咱和今的皇后没甚仇恨,那张娘娘好不恨咱。倘她两个好了,提及咱的事体,定然有些不保。咱受用惯了,怎受得科罚?何况天子也曾奉侍,一个娇滴滴半老才子出头露面,岂不被人笑倒。苦嗄!苦嗄!”叮咛取出酒来,“我们大师吃个烂醉,再处罢呀。”

描述蕉萃发毛斑,幸得身离犴狴间。

尔耕原是尚书裔,锦衣世袭非轻易。

圣旨下这一日,肃宁府又着传应两长班,押十个大箱,往范都督家寄顿。那范都督因与魏良卿常日相好,只得收下了。不料北城熊兵马,有人把寄箱出首,报到巡城杨御史,即便差人搜捉。范都督慌了,赶紧出首,尽数交点在官。有个杨六奇,亏了魏忠贤,做了都督。当时也有箱笼寄在他家,恐防扳连,又不好出首,想连夜差人还了他,才得免祸。不料过了长店,将到卢沟桥,被南城胡兵马拿了,解送巡城王御史。都具本奏上,纵情入官。寺人张邦绍等,会同厂卫、巡城各官,把魏忠贤与客氏外宅,和那魏良卿、良栋、侯国兴几个大宅子内的金珠宝贝元宝缎匹,不计其数,俱一同封记,造册进入内库去了。肃宁县房产,奉旨批:“着抚、按严加查明封固,从实具奏。”另有肃宁府第:“不必估价,着该御史拨夫看管。待东西底定,朕将留赐有功。其他住房地步,俱着该监会同厂卫、五城,估价变卖助饷。”张邦绍等官,共估得价该四万四千五百两,变卖解到户部贮收。好笑魏忠贤常日损国剥民,招权纳贿,挣下家私有敌国之富,到此职位,何曾留得一件?落得万代骂名,死于非命。有诗为证:

谨奏为循职杼愚,乞诛逃孽,以彰国法;释累囚,以扩皇仁事。臣蒙擢贰棘寺,窃廷尉天下之平也。奸逆未剪,臣得执而诛之;淹抑未申,臣得执而雪之。皇上殛魏忠贤、崔呈秀于廷,雷霆之击也;释耿如杞于狱,日月之照也。惟是今称首恶渠魁,无过魏忠贤。而忠贤欺罔蔑制不赦之罪,无过公、侯、伯三爵之封。今魏良卿已现获正法,良栋、良材尚在脱逃。擅窃封拜,忠贤之逆胆包天;沐猴而冠,三竖之凶锋震世。金吾蟒玉未足称荣,妄希茅土之殊宠。浸假而簪缨北面,莫厌狼心,宁无介入之明谋?此不速诛,何故申法?宜严行擒缉,骈斩西市,以昭朝廷之宪典,以快神人之公愤者也。臣又照得方震孺、惠世扬,一以按臣而魂消风鹤,一以言官而势倾宫府,罪拟自取,实无正条。说者谓:“高出、胡嘉栋不以逃议辟乎?彼之铁案如山,震孺之死法独更,何故服二人于圜中?”然不曰彼一逃再逃,此监军无死守之责乎?又谓:“崔呈秀不以交结干诛乎?彼死不足戮,世扬生而逋谴,何故服呈秀于地下?”然不曰彼赃迹显据,此青衣入内风影无凭乎?展转悠移,异日之葛藤未了;一刀两劈,暗里之揣摩俱消。息群嚣而定众议,一定不因为此。又照得毛士龙已经遣戍,后行提解。彼惊魂于周顺昌等之狱毙,夺魄于刘铎之惨杀,不能作范滂赴死之勇,聊效张俭全生之术。今或窜匿海岛,或走死门路,俱未可知。宜乘皇恩浩大之时,明赦前罪,令其自行投到法司,从宽结案,纵归田亩。宥一人而天下知恩,亦皇上如天之德也。臣在理言理,原非越俎,伏祈裁择实施。

话说崔、魏既经投缳,客氏又复自缢。此三人之死,虽未曾明正典刑,亦可少伸士气了。只是受屈抱屈的,一时岂能尽雪?前日江西道御史安伸上本,劾那崔呈秀,原有两句道:“不拜生祠之刚强,反遭无端之囊头。”奉旨道:“呈秀罪过多端,着九卿科道官会勘,已有旨了。本内不拜生祠反遭谗谄的,着指名来讲。”安伸又上一本道:“巡抚刘诏,寺人陶文,悬忠贤画像于喜峰口,逼胁众官罗拜,称千岁。独遵化兵备耿如杞气愤不揖,且云:‘吾头可断,吾膝必不成屈!’乃至忠贤仇恨,立传塘报。奉诏特参,先帝下之诏狱。许显纯酷刑拷掠,身无完肤。幸而未死,为硕果之存。今尚羁狱中,实可矜亮。”又有河南潘副使,工部员外郭兴言,刑部主事耿应昌,同时各上一本。潘副使本内道:“耿如杞不媚宦而罹大辟,当为昭雪。”工部员外郭兴言本内道:“李承恩犯禁之罪,于法当斥,于例当宥。刘铎之死,天日俱惨。遵化道耿如杞剥军激变之罪,蓟州道胡士容监盗粮食之罪,俱属矫诬。”刑部主事耿应昌本内道:“臣在刑言刑。遵化道耿如杞,蓟州道胡土容,按辽御史方震孺,大理寺少卿惠世扬,户部主事李柱明,皆属无辜,所当怜恤。使之久锢囹圄,臣知皇上必有所不忍。”崇祯把这几本一概留中,朝臣惶惑莫解。这几员犯官在刑部狱里,也都迷惑,道是圣意不知如何。

且说耿如杞出狱,次日早朝谢恩已毕,回到下处。草成一本,“为圣主殊恩难报,累臣万苦堪怜,谨述当日刚强委曲,并下狱苛虐,仰恳天恩矜察,准臣回籍调度,以便图报称塞事。”本上了,崇祯不肯放他归去,批道:“览奏刚强委曲,及下狱情节,殊可嘉悯。耿如杞着即铨补,以伸直气。不必陈请回籍。”吏部竟把如杞补了原职。

田至公子闲事在心,那里睡得着,竟在房里走了一夜。夙起梳洗完了,取饭来吃完,叫小厮拿了一轴沈石田的画,一轴祝枝山的字,又旧图章一个,踱到田尔耕书房里来。田至公子向他父亲拜了四拜,田尔耕问道:“大哥子为何行起礼来?”田至公子道:“儿子见爹和三弟不肯收敛,苦劝不从,实实要往远方遁藏去了。儿子只带得一轴画、一轴字、古篆印一个,房里东西、各庄地步分毫不动。媳妇料在娘家,不致冻死,饿死。儿子且去一年半载,再返来奉养爹爹。”田尔耕道:“痴孩子,往那里去!”至公子又拜上四拜。手执两轴与这旧图章,走到门首,已预先叮咛备下的马,上马加鞭离了任丘县去了。连家人小厮也不带一个。田尔耕遣人去赶,赶不返来,也就丢在一边了。

§§§第十八回科部疏雪正臣冤

黄金白玉碧琅牙,取次输将入御前。

松径落花偶然扫,薜门啼鸟天然幽。

将老才子逞艳姿,九重诱主实堪嗤。

且说魏、崔两家已经籍没了。当时趋炎附势的,打成金盆、金鼎、金仙、金壶、金叵罗、金凿落、金溺器百般金玉器皿,都凿了本身名字。此时抄没进上,怕天子见了,知他常日阿谀魏珰,好生惶恐,悔怨不迭。

推囊到处投诗句,解杖看山数酒筹。

不一时酒肴到了。吃了一回,客氏脱了高低衣服,叫那三四个敬爱人儿,轮番戏弄。说道:“我的哥哥,你们射死了咱罢,免得又费条绳索。”大师无耻到二更气候,各在炕上睡了。不防备客氏哭了一会,取了一条汗巾,吊颈自缢,去见阎王了。次日,三四个敬爱人儿瞥见她缢死,打伙儿偷了她些金银珠玉,各自逃生,跟从的报知处所,申报了东城兵马司。七今后才得入殓。好笑客巴巴,八人大轿,四道开棍,多么光荣?挣下那几十万家私,到本日如此成果。有诗为证:

本上了,奉旨差卓巡按,会同巡城吴御史,在京师宅里搜索。两个御史到得宅子里,倒是空宅,看管家人都已逃去,箱笼厨柜多数撅开。两个御史只得筹议封了,又提崔铎来问。崔铎随即供说,在东首几间斗室里。押他同去,掘出银一万一千五百两,又一间掘出银一万九千八百两。其他箱笼三十四只,内里另有玉带、金银器皿、衣服等件。京里盘出共又银六万三千三百两;金杯八只,金罐一个;银杯三十六只,银盘四十只,银碗四十六只,银酒壶二把,银镶大杯六十只、小杯二十只,银盆一个,银八仙一座;箱里玉杯盘四十九件,玛瑙杯一个,虎魄数珠一串,金簪碧玉簪四十五只,金银牙玉带七条,犀杯盘四十件,又铜炉瓶六十件,玉壶杯三十九件,玻璃犀杯三十六件,珊瑚五枝,牙笏六枝,牙箸六十二把,牙仙三座,银仙、银船、银鹤共十一件,米珠罐二十个,珠蟹一只,洒线绒绸绫缎纱罗共七百九十二匹,衣服一百八十六件,帐幔四十九件,人参两箱,速香三箱,金川扇一箱,本州金扇三箱,蟒衣倭缎五十七件。两个御史一一造册,具本题进。崇祯批道:“奸恶崔呈秀,京邸赃私既经籍没,统统银两等物现贮兵马司。即着该方官照数解进。”好笑崔呈秀空挣下很多东西,清楚只替朝廷看管了那几年,本身儿子不能够一些儿受享。有打油诗为证:

谁知过了三日,卓御史前来籍没,把田尔耕、田2、田三尽行拿了。家眷不问良贱,尽行逐出,草儿也未曾带一根出来。家中金银、珠玉、宝玩、缎匹虽不比魏忠贤,却不减崔呈秀,都封固了,造册进上内库。统统田产,尽数变卖入官。那黑吴四官的七百金,也在籍没数内,家眷队里一并流出,人走得个空身子。幸喜束肚里偶带得七八两银子,姑息川资回家,仍旧还是个清寒人。人像那田尔耕,做下了铁桶的奇迹,铜斗儿家私,都做一场春梦。连他父亲挣下的锦衣世家,也都付之东流了。谁知又有黑吴四官,不听田至公子的好言,终不得一毫受享。有一首油诗,单说那田尔耕的:

到底却教输杜甫,囊中犹有一文钱。

当时田尔耕虽经辞职,尚安坐在家,恣行威福。他有个大儿,为人仗义疏财,又肯延请南边名土,发愤读书。虽是该世袭锦衣,他却不觉得意,痴心要学他祖公公,兵部尚书田乐,替朝廷干大功绩,封妻荫子。开初见他父亲尔耕附了魏珰,交友阮大铖、梁梦环、倪文焕、许显纯一班人,做那反事,常常单骑到京,跪在尔耕面前,痛哭苦谏。尔耕全不睬他,他便痛哭而归。人都称他贤明田至公子。尔耕二儿是个俭朴不管事的,人都称他诚恳田二公子。唯有三儿凶顽作歹,来往京师,揽事纳贿,尔耕极欢乐他。此时田至公子,见父亲罢免,还只是同了田三横行无忌,知必不能保身保家。苦劝不依,坐视不忍,因他丈人是保定府高阳县一个世宦大师,离这任丘县原未几些路儿,把他老婆先寄在丈人家住了,箱笼物件也各各搬运些去。十月尽间,他有个姑苏老友翁逢春,留下一个曲友姓吴,叫做黑吴四官。一夜田至公子和他吃酒,因说道:“吴兄在此,实为简慢。但小弟替兄成全,想有五六百金了。敝宅为三舍弟太横,家父又不听正言,必有奇祸。兄不如归去了罢,小弟不久定避往高阳去了。不是小弟抛去老父,也要有先祖一线书香。所谓同死无益。”黑吴四官道:“多蒙至公子搀扶,实有六七百两现物了。三公子许我再安闲半月,有一事成了,分我三百金,凑成令媛归去。这都是至公子恩情。”田至公子道:“兄不要怪小弟见辞,这是好话相闻耳。只是不要悔怨。”黑吴四官唯唯而散,各自去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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