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朝里普通官员,除了魏党漏网在位的,无不恨恨三奸,必欲剪草除根。他们道:“强如董卓,横如梁冀,不免身故家灭。当日如蔡邕,如班固,这两个绝代文人,不过与奸雄偶尔来往密切,并没有贪虐害人的事,尚且身故狱底。魏、崔、客这三个狗男女,如何子孙得以漏网满身!”你一本,我一本,尽管狠奏。
毛之望含泪别了哥哥,毛士龙也含泪相送,夙起晚行,忍饥忍饿,走了七千余里,直至蒲月才到家里。那平阳府打发还来的家眷,还未到家。毛之望明日就带了侄儿,又凑了些川资,平常州府探听拿问动静。方知家眷被镇珰崔文升等,领魏忠贤的号令,四布兵排罗卒,必欲杀士龙于途,囚家眷四十五人于狱。前前后后,死了十二人。抚、按申奏,才不非常追比,连那赃银搁起一边,家眷放出,在民房里住了。毛之望对侄儿道:“你在家里,只因年小,未曾探听。万连续你母子又拿去,本府追比,如何是好?平原你庶母们受累,已自不堪,岂可又累及你母子?我现在带你前去,一起也不消怕得了。此番设处,川资已自充沛,便行得路了。”只两月,便到太行山玉皇庙里。毛士龙正因驰念家里,和徐霞客坐着讲论。忽见他叔侄到了,父子兄弟实在伤感了一回。临时暂借居住,只落得安逸安闲。
锄遗孽各逆典刑闲看世事悠悠,怕提头,将来畴昔总似现前愁。帘外景,镜中影,去如流,忠杰出佞一样不存留。
懦骨只如调病鹤,饥肠聊自咀寒冰。
《相见欢》
笔谱忠魂香未散,话干凶孽笑初淫。
魏良卿贩子庸奴,逆珰犹子。值忠贤窃柄之日,胆小包天;乘爵赏暗奸之秋,焰张盖世,颜五等,有何汗马微勋?冒爵上公,已犯刑书重辟。犹且内结妖姆,表里为奸;外构国典,朋比共济。盗内藏归私囊,则窃玉窃钩,隐然有窃国之势;视祖制如弁髦,则无章没法,竟然有无上之心。魏良卿除文官,非有大功劳,辄封公爵,秋后处斩,律不坐外,当与侯国兴,俱合依盗内府财物者,照律盗乘舆服御物者,作真犯极刑,决不待时。客光先、客瑶、杨六奇,或以妖姆从侄,或以异姓假鬼,凭借妇寺,横行都城。续貂并坐,不异沐猴而冠:择食磨牙,何异傅虎之翼。所当发烟瘴处所,永久放逐。范守仁既系戚里,宜守朝常,乃寄迹阉门,垂涎家饵。但未经介入,随即首官。当戒怙终,宜从未减。
这本一上,正值改元正月。崇祯批道:“览奏,奸孽魏良栋等脱逃,着该衙门严行缉获,以正国法。方震孺已有旨了。惠世扬以言官势倾宫府,罪虽自取,既经恩恤,看作速集会开释。毛士龙并着自行投到,法司与从宽结案。该部晓得。”此本一下,不但方震孺、惠世扬不日开释,连副使胡田容,刑部主事耿应昌,户部主事李柱明,一一都放出狱去了。
古日穿林曙色深,短檐风息昼沉沉。
§§§第十九回伸刘冤奸弁伏法
前路太行多险处,空教半夜起长叹。
只因魏、侯二孽,通同盗出宝贝一事,招内未详,再批刑部郎中徐士俊、徐继藩,员外康承祖、主事杨凤翥,会同寺正何京、御史李思启、李应荐,将良卿、国兴并客蹯、客光先、杨六奇、戚畹范守仁一班儿,都提到都城皇庙里,再三隔别研审。在先抄没出内库宝贝一一明载册籍,便是真赃实证了,如何赖得?不消科罚,满口招承,也都画供结案,依律具招呈堂。
崇祯看了参奏的本,俱已依拟。张体乾委官斩讫。谷应选厥后死在刑部牢里。不一日崇祯敕下刑部并锦衣卫衙门,圣谕道:“不法刑具,惨酷非常,允非圣世所宜。着遵高天子敕谕,其他刑具概从焚毁。”这旨意一出,不但京题奖饰,天下哪一个不感戴圣恩。有诗为证:
半千贳酒目前事,百万邀欢夙昔心。
晓行夜宿,半忍温饱,已瞥见太行山了。但见:
一干人犯取具供招解堂。这刑部苏尚书,会同左都卸史曹思诚、大理寺少卿姚士慎,将他两人丁辞又审了一番,同出参语道:
本上了,崇祯批:“着刑部会官,将魏良卿、侯国兴即行处斩。客光先、客蹯、杨六奇俱着发烟瘴空中,永久放逐。余依拟。”十仲春二旬日命下,次日在西角头双双斩首。魏良卿方才三十岁,侯国兴只得十八岁,都做了没头鬼,去见阎王了。有诗为证:
免得圜罪相对泣,如天德意溥恩膏。
明朝此别东西去,再得相逢恐未能。
累累矗矗,杳杳冥冥,氤氲绿润,霮青凝。石含古色,泉闭冬声。时疑风雨,夜怯雷霆。南载阳而北停雪,西峰见日而东峰见星。云拂石床,霓裳可接。风过松岭,仙籁如闻。信鬼神之宵聚,而地天之昼冥。太行险绝,久久驰名。
一肩行李客心单,况值残年旅梦寒。
问官乃是河南道御史陈乾惕、大理寺寺副俞思慥、刑部江西司官范济世,又员外申用嘉,会审这件事。是日,陈御史先叫张体乾上来,问道:“你谗谄刘铎这桩事,如何样说?”体乾辩道:“这事捉获自有谷应选,科罪自有刑部。与犯官何干?”申员外道:“捉获虽是谷应选,莫非参本也是谷应选么?只因你那本参得忒重了,故此把刑官法律的,倒说是徇情。好好的郎中高默、主事陈振豪、汤本沛、徐日葵,都升级调外。我且问你,你既说刘铎是造谋的,便是首犯了。何故不取来质对明白,竟自上本?”体乾道:“此时刘铎在刑部。”范郎中道:“唗,胡说!就在刑部,也是获得来的。这等强辩!”随又叫谷应选问道:“你当时原只缉着诈刘知府的假番赵三,怎又造出刘知府谩骂一段话来?”谷应选道:“捉是犯官捉,审须不是犯官审。”范郎中再叫孙守贵问道:“你拿赵三与刘福时节,曾有甚么贿嘱方景阳的话么?”孙守贵道:“小的当时只缉得是赵三诈钱,并不晓得甚么刘知府的事。”范郎中道:“谷应选,这不是你生情造事,谗谄无辜么?快拿夹棍来!”谷应选大呼起来道:“各位老爷在上,犯官当日缉获,原为赵三诈钱。后边是张体乾将刘福夹拶,说贿嘱方景阳,着犯官搜捉。都是张体乾作主。”陈御史道:“当日谗谄刘知府,升赏之重轻,就是本日拟罪之首从了。”俞寺副道:“体乾酷断无辜,这极刑天然难逃。谷应选依从安插,诬捏符咒令牌,或可稍从末减。”陈俞两个让刑官执笔,出了审语道:“张体乾依诬告人至极刑,所诬之人已决者,反坐以死律,斩决不待时。谷应选依告人因此致死者,例绞秋后处决。”
雪压茅檐冷倍增,多情最是旅中灯。
一步一步,都是往上。行走到玉皇庙,果有羽士远接。入得庙来,问了乡贯,就请入净室,摆上午餐。普通也用荤,只是没鱼。用饭已毕,领到庙后一望,迷迷蒙蒙,千百里都在目中。正所谓登东山而小鲁,登泰山而小天下。毛士龙不觉悲伤垂泪。有陪行一个老羽士问他原因道:“我见尊客是南直人,俄然到山,也有些疑讶。今见坠泪,更加可疑了。我也是江阴人,云游到此,爱此地景色非常,暂住这庙里,且过十年五年。不期与尊客相遇,也是宿缘。”毛士龙道:“失瞻了。既是同亲,又是一名高士,也不必忌讳,不肖乃宜兴癸丑进士毛士龙,避魏珰之祸,问道回籍。足下上姓,叨教为何削发。”老羽士道:“本来是位缙绅。我乃江阴徐霞客,如白云舒卷,来去偶然。偶尔而来,偶尔而住,或又偶尔而去,都无用心。”毛士龙弟兄重新作揖道:“久闻高人大名,本日得会,岂不是不幸中之大幸!”徐霞客又细问了被逮的事,夜间向士龙道:“公不成竟回。还该介弟先去探听风景,再去未迟。其间供应,并不消耗你资斧。”毛士龙道:“极承指教,只是住切叨扰不当。”自此遂定了主张。第三日,打发毛之望单独回家,好不酸楚。有诗为证:
天启六年,士龙赴平阳卫。忠贤忽令御中刘徽,参刘弘化、房可壮、樊尚燝、毛士龙四人,仍扯邵辅忠旧诬成案。传内旨,士龙一同逮问追赃。当时毛士龙在山西平阳府授徒自给,得了逮问的报。有弟毛之望伴兄在卫,士龙向他说道:“我顺受其正,即当慷慨就道。但逆珰矫旨拿人,不知冤毙了多少君子君子。覆巢倾卵,义不成绩。我宁学张俭偷生,以观时变。”之望道:“兄长所见极是。但弟独留既不成,兄独行又不放心,不若我随兄从太行山间道归里。藁葬二亲,连兄家阿侄都带了出来。存亡且听之于天,才是顺受其正。”士龙道:“既是阿弟丢我不下,没人在此看管,趁旨意未到,官府不来拘钳,一面打发财眷,着老仆毛忠跟从,打从通衢渐渐归去。我同阿弟悄悄离了平阳府,打从太行山巷子星夜过了岭,便不怕人追逐了。就是家眷在途,只要隐姓埋名,料不致于受累。”商讨已定,先把家眷发还。本身反在本卫,每日点到。卫官叮咛:“毛给事原系免点,今后不须来了。何况除夕已近,各许给假过年。何但一名老先生,本卫不看缙绅面子,做小我情?”今后又过了两三日,趁小除夕,又冒充送了卫官些年礼。回到下处,清算行李伏贴,做一包儿。是毛之望肩上背了,反把下处门开着,弟兄两个出了城门,忙忙如丧家之狗,登程去了。有诗为证:
鸮猴一旦窃冠裳,搢笏垂绅玷庙堂。
且说三法司既将二孽典刑了,岁已逼除,一应本都该灯节后才上。怕魏忠贤、客氏、崔呈秀三犯的爰书逗留不得,把原集会三人罪行,又于二十三日上一本道:
本日两双白手去,曾将何物见阎王?
会看得张体乾,蓄媚权之奸心,逞害良之毒手。知魏忠贤素憾刘铎,辄与谷应选同谋,假造符书,诬坐谩骂。而黄堂郡守,与曾云龙、彭文炳、刘福等,一时骈戮西市。体乾、应选,且扬扬以杀人媚人冒非常之赏,门路为之咨伤,天日为之暗澹。向来横诬冤惨,未有如是之甚者。借五人之腰领,博一身之繁华,即戮二人于市,犹未足赏五命之冤。查当日拷审刘福,令供刘铎谩骂的系张体乾,有原疏可据。而谷应选为捕方景阳,假搜黄纸牒文以成之。二犯虽同谋诬杀,献媚徼功,而体乾之罪为尤重。张体乾拟斩决不待时,谷应选引例秋绞,庶情罪各当。孙守贵缉获假番,事委可原。伏候圣裁。
且说刑科给事中有个毛士龙,是万历癸丑科进士,极是个守法不阿的人。开初魏忠贤窃弄威福,才起手时节,享福珰刘朝、田诏、刘进忠等数百万贿赂,密托毛士龙开释,士龙不从。立传中旨说,诸内官监反,令诸珰分掌司礼监,并乾清宫内牌子事。士龙上本力图。及魏忠贤开告发之门,借交通李三才为案,急拿废总兵陈天爵一家五十余人,镇抚司打问。士龙力持公论,与锦衣卫骆思恭重究番役官旗,告人陈辅坐诬论绞。只因懿安皇后才入宫数月,客氏妒宠,纠魏忠贤飞造妖言,诬国母系盗犯孙二所出,士龙竟自检拿奸党,与主使逆徒,并问大辟。忠贤恨土龙事事与他相违,必欲置之死地。密令魏党邵辅忠诬士龙贪盗淫权,下九卿集会。那九卿周嘉谟、邹元标、王纪、冯从吾、王佐一班儿君子君子,从公确议,极丑诋辅忠,极昭雪士龙。那忠贤无可动手,忽传内旨,把士龙撤职为民。又凭田尔耕、许显纯熬炼成狱,说他与赵南星分受李三才赃银三千两,追赃遣戍。
毛士龙弟兄两个,见了这险要的山,有些惊骇。还是晌午,只得且在山脚下饭店里住了。问那处所居人的途径,都说道:“山虽陡绝,有一条通衢,渐渐的高低,也不非常艰巨。一里二里便有饭店,随时可歇。只是饭钱比山下贵些。顶上玉皇庙,有羽士驱逐,沐浴管待,极是丰洁,临行谢他的,也不非常争辩。”弟兄两个歇了一夜,次早登山而去。
刑部苏尚书,又会同曹左都御史、张右都御史,会勘明白,具本题奏道:
崇祯累累严旨,着三法司拟罪。是以便将忠贤侄魏良卿,客氏子侯国兴,呈秀子崔铎,批着河南司主事杨风翥、袁文新、王汝受,御史曹谷、吴尚默,大理寺正何京、寺副俞思慥,贵州司员外康承祖,将他三人罪过纵情研审。你推我让了一回,是曹御史秉笔。先叫魏良卿、侯国兴,问他魏忠贤、客氏表里通同,谗谄裕妃、革封成妃、逼逐皇亲摆荡中宫等事。二犯辩道:“事在宫禁,咱二人实在不知。”又单叫魏良卿,问他:“矫旨打死郎中万燝。逮系杨涟、左光斗、魏大中、周朝瑞、袁化中、顾大章、王之寀、周宗建、缪昌期、夏之令等,前后死在狱中。又调拨织造寺人李实,上本捏参攀附龙、周起元、周顺昌、李应升、黄尊素,乃至攀龙投水身故,周起元等冤死狱底。地黑天昏,神号鬼哭。这罪何逃?”魏良卿道:“这都是伯父,和阿谀他的文武官员,造此恶孽。与犯官何干?”曹御史喝道:“你是宦官孽种,冒滥册封,还称甚么‘犯官’,叫部下打嘴!”魏良卿连连叫道:“犯人不敢!犯人不敢!”又问他:“以诗句恨刘铎,立杀五命。诱吴荣首告黄山,致吴养春、程梦庚,平白死于牢里。将吏部尚书张问达诬赃追比,又将各官耿如杞、唐绍尧等坐赃问罪。千古有如许凶暴的人么?”魏良卿道:“这虽是伯父的不是,却也是外官巴结诬奏。伯父寺人性儿,动手忒狠了。犯人全然不知。”掉队问到蓄养死士,诡计居摄,遍差亲信寺人,充满军马赋税空中,魏良卿道:“犯人固然不知,伯父的罪过,实是再没得辩白。”曹御史然后叫崔铎上去,问他父亲呈秀:“故违交结近侍法规,结拜寄父。计杀攀附龙。假借流派,排陷君子君子。怨苏继欧,吓令自缢。移丘志充赃银,谗谄李思诚。丁母忧不可守制。不由会推,竟升兵部大堂。将亲弟崔凝秀升浙江总兵。乐户萧惟中既非武科,亦非军人,竟升授密云都司。妄称功德,广建生祠。冒滥边功,屡叨恩荫。哪一件不该碎尸万段?”崔铎也推是父亲做的:“犯人一些不知。”吴御史喝道:“你们这三个,当日享繁华,冒册封,莫非也都不知,也不干本身事么?”俞思慥道:“这三奸若不为子孙计,怎放这般毒手。你们既不肯招,敢是要试一试锦衣卫当年拷问各官的科罚么?”魏良卿慌了,对侯国兴、崔铎道:“罢呀,摆布是个死,我们都招了罢。”便一一招承,都画了供。各责三十板收监。各官明备案牍,依律科罪,具招呈堂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文分化。
工夫似箭,日月如梭,忽又残年已尽,新年到了。谁知天启已于八月二十二日宾天,崇祯以次年正月起为崇祯元年。姚大理正月上了本,三月里才传到山西处所。毛土龙猛得一梦,梦他亡父说,“你已赦了,快快下山。”次日和之望商讨,别了徐霞客,仍然到平阳卫来。方知果蒙恩赦,连到法司从宽的话也不消了。
倦来戟手庭前步,忽听邻家捣暮砧。
话说在狱、在戍的,虽垂垂开释,死的却不成复活了。有个工科给事中郭兴邦上了一本道:“奸弁张体乾媚人杀人,情状自供甚明。谨据原揭奏闻,仰祈圣断,立赐诛戮,以雪千古之奇冤,以定通内之罪案。”只为当时扬州知府刘铎,原是张体乾罗织成招的。今见新主当阳,巨奸已死,人报酬刘铎称冤,天然进犯到体乾身上来了。体乾出揭巧辩,故此郭给事上本劾他。崇祯批道:“张体乾罗织无罪既确,着送法司,从重拟罪。”
祖宗法度日星昭,法外难添三尺条。
晨风浊酒伤拜别,夜话消息叹废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