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士英又唱了两员都司的名,略像模样。唱到守备王心尧,又是一只眼的。马士英喝了一声,凭他自下去。又一员守备是齐人龙,倒是个驼子,又且有五十岁风景,须已半白。马士英不觉笑起来道:“好个老驼子,还不快快下去!”又点了几员,不过平常人物。点到第十二员,是把总吴子英,头歪在左边,口又歪在右边,左手又短了二三寸,右脚又是短的。上堂跪下,马士英笑道:“好一员大将,疲癃残疾,你一人全备了。你是甚么出身?”吴子英禀道:“是武生。”马士英道:“既是武生,你可记得《武经七书》么?”吴子英片字也回不上来,只是要求道:“求老爷宽恕!”马士英大笑道:“我这里看阮老爷面上,也饶你去罢。倘若流寇对阵,你须大声告饶,只怕他不肯饶你。不如归去吃碗饭,倒是安稳的。还不快走!”马士英又唱了一员的名。叮咛吴郎中,三员采纳,十员只得类奏钦依。因同年情上,不好非常作难。便提起朱笔,批了一纸布告道:

且说湖广文武衙门,闻得辅弼马士英只贪财宝,全无经济。又信赖了阮大铖,立意与正报酬仇,必欲杀尽东林,掀翻天下。假太子、假皇后,都凭一班儿恭维谄佞的人,熬炼成狱。童氏死了,太子监着,民气忿忿不平。左良玉会同了何腾蛟、黄蜚等文臣武将二十七人,连名上一本道:

伉俪且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
阮大铖正掌兵驻扎江北,闻了此信,魂不附体。先把爱妾、宠童、歌儿、舞女一面打发下船,往南京进发,一面写书于马士英,要他调黄得功、方国安,专在采石一带江边截别人马,使不得东下。时马士英正奏了弘光,把从贼的光时亨、周钟、武愫斩首西市。又因雷縯祚、周镳与阮大铖有仇,连累在案,勒令他杀。督饷户部侍郎申绍芳,在浦口驻扎,未免与阮大铖品级符合,人不肯附己,奏准奉差往浙直催饷。内里纷繁道:“侍郎亲身催饷,从无此例。岂是治平天下!”

将军血战已多年,誓扫流氛报班师。

《水仙子》

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化。

§§§第三十九回左将军檄文讨逆

马阁老对着一元道:“你在我衙门非常谨慎。我也不赏你银子,有兄弟子侄做得武弁的,我老爷赏他个官儿做罢。银子我也够了,再有买官的,文官细查出身,武官亲试技艺。须不要把人议论。”吴一元跪下禀道:“小官正有句话,要禀老爷。文官小官不晓得,外边传说陆吏部卖官,也未知真假。只这些武官,老爷收用的还看看身材,就上不得阵,破不得贼,中看不顶用还好。阮老爷咨到兵部来的,只论银子多少,或是小奶奶们荐的,或是伶人们认做亲戚的,一概与了他札付。咨到部里,要奏叙钦依,十个到有九个疲癃残疾。南京人几近笑破了口。昨闻声本府蕙江班伶人说,有阮府班装旦的,小奶奶喜好他,把他个哥子讨了张参将札付。普通咨到部来,倒是个跛子。走一步拐一拐,被人做笑话,道是:‘流贼来,用铁拐。流贼退,铁拐睡。’小官不敢不禀知老爷。老爷还该亲试一试。”马阁老道:“就是。你传令箭去,明日唤齐这班武弁,非论咨来的、新选的,都在兵部衙门服侍点名。我定的面孔籍贯册,如有一名不是正身,军法处置。就传兵部职方司吴郎中知,不得有误。”吴一元忙忙拿了令箭去,先传了吴职方,又禀他添了司差,各处传那些武弁。

钦命世镇武昌、太子太傅宁南侯左良玉等奏,为逆辅蔑制无君,明害皇嗣,谨声罪讨,以安先帝神灵,以抒天下公愤事。窃见逆贼马士英,出自苗种,性本凶顽。臣身在行间,无日不闻其恶状,无人不恨其奸邪。先帝皇太子至京,门路汹传,陛下屡发矜心。士英以真为假,必欲置之死而后快。臣前疏望陛下安闲审处,犹冀士英正气犹存,或当剔肠悔过,以存先帝一线。不料奸谋日甚一日,臣自此义不能与奸贼共天日矣!臣已提师在途,将士眦目指发,大家心欲快食其肉。臣恐百万之众,发而难收,震惊宫阙,臣罪何辞。且声其罪行,警告陛下,仰祈刚断,与天下共弃之。自先帝之变,大家号泣。士英利灾擅权,事事与先帝难堪。逆案先帝手定者,士英首翻之;《要典》先帝手焚者,士英复修之;思宗改谥,明示先帝不敷思,以绝天下报仇雪耻之心。罪不容于死者一也。国度提衡文武,全恃名器,鼓励民气。自贼臣柄国以来,卖官鬻爵,殆无虚刻,京都有“职方贱如狗,都督满街走”。之谣。如越其杰,以贪罪遣戍,不一年而立升部堂;张孙振以赃污绞犯,不数月而趋奉仆少;袁弘勋、张道浚,同诏狱论罪者也,借起废径复原官。如杨文骢、王炳发及赵书办等,或行同贼恶,或罪等背叛,皆用之于当头。凡此之类,直以千百计。罪不容于死者二也。阁臣司票拟,政事归六部,至于兵柄,尤不得兼握。士英已为首辅,犹占握兵柄不放。是弁髦太祖法度;且又引其亲信阮大铖为添设尚书,以济其篡弑之谋。两子枭獍,各操重兵觉得呼听,司马昭复活于今。罪不容于死者三也。陛下选立中宫,典礼攸关。士英居为奇货,先择其尤者以充下陈,罪通于天。而又私买歌女,寄于阮大铖之家,企图选进。计乱中宫,阴议叵测。罪不容于死者四也。陛下即位之初,恭俭仁明,士英百计诳惑,进优童艳女,毁伤大德。每对人言,恶则归君。罪不容于死者五也。国度遭此大难,须宽仁慈爱,以收民气。士英自援引阮大铖以下,睚眦杀人。如雷縯祚、周镳等,熬炼周内,连累蔓引。特别甚者,借三案为题,深埋圈套,将大铖平生不称心之人,一网打尽。今天下士绅,重足崩溃。罪不容于死者六也。九重私密,岂臣子所敢言?士英遍及私家,凡陛下一言一动,无不窥视。又募死士,窥伏皇城,诡名禁军,以视陛下动静,曰“废立由我”。罪不容于死者七也。率土碎肉痛号者,先帝就义,皇子犹存。前此定王之事,海内至今传疑未已。况今皇太子授受清楚,臣前疏已悉。士英乃与阮大铖一手拿定,勾消的确识认之方拱乾,而信通同朋谋之杨维垣。不畏天道神明,不畏二祖、列宗,不畏天下公议,不畏万古纲常,忍以先帝已立七年之嗣君,为四海讴称道言所归者,付诸幽囚。天昏地惨,神人共愤。凡有血气,皆欲寸磔士英、大铖等,以谢先帝。此非臣之私言,诸将士之言也;非独臣标将士之言,天下忠臣义士、愚夫愚妇之公言也。伏祈陛下,立将马士英、阮大铖等肆诸市朝,传首四方,用抒公愤。臣谨束兵计刻以待,不由大声疾呼,激切以闻。

父母生来一念差,不将全部付咱家。

话说四月初八日,阁部史可法三报告急,弘光批道:“上游急则赴上游,北兵急则御北兵。自是长策。”史可法赞叹道:“上游不过除君侧之奸,原不敢与君父为仇。若北兵一至,宗社可虞。不知辅臣何意,昏黄至此!”乃移书与马士英,要他选将添兵。士英却补白衣黄金钟为镇江府同知,委他招募健卒,你道干得何事。朝里纷繁你一条陈,我一条陈,真正筑室道旁,没有主张。马士英胸中只怕得是左兵杀来,本身与阮大铖定遭其害。

韩岳当年江上师,恨无忠辅共攒眉。

跛足参戎如扮戏,寇来先去试钢刀。

到了次日,马士英坐了兵部大堂。职方司吴郎中带了点名册子,奉上看过。本来新选的只得十三员,阮江防咨来的倒有十三员,杨都院咨来的二员,田抚院咨来的三员。马士英先把新选的点名起,也没甚豪杰英勇的,都还像个模样。只一个都司身躯短小,又只得一只眼。马士英查查册子,却注着“修城有功”,是把总升的。就批了“再查”二字。见阮江防咨得太多,先把杨都院两员唱名,雄雄赳赳,老迈好身材。再把田抚院两员唱名,威风凛冽,杀气腾腾,竟是两个虎将。马士英道:“田百原咨的将官,可谓得人。叮咛他两员,好生在淮扬建功。本阁部牢服膺取,当有重用。”然后把阮江防十三员重新点起。第一员是副总兵,姓陈,应了名上前跪下,倒是有一眼的。马士英看看册子,问道:“你江防甚么功绩,得此美职?”陈姓的禀道:“筑堡督工效力。”马士英道:“督工是小劳,不是汗马血战,如何就白丁而升副总兵?况副总兵是二品武官,须奉圣旨才可升授。虽是阮老爷咨来,还要采纳。宁肯你老爷叙功本上请旨决计。你去罢。”姓陈的恰像要禀话的,上面已唱了第二员的名了。第二员参将陈登,身躯倒也长大。应了一声,只见一拐一拐,拐上堂来。比那扮戏内里的铁拐,只少得个拄杖儿。世人都掩口而笑。马士英脸都变了,问道:“你甚么功绩,骤升做参将?”陈登抖做一团,半个字也回不来。马士英道:“你阮大爷好没分晓!你这主子是陈三的哥子,今如何典参将?札付娼优隶卒,也须别离。武官只非论军伍起用,如何伶人辈玷辱朝廷!本该打你三十大板子,看你阮老爷面上,饶你这主子。还不快走!”陈登慌镇静张,又一拐一拐下去了。恰是:

到了次日,冯可宗叫王牢子传话与童氏道:“昨日拿了字儿面奏,圣上看了一看,实在发恼,把字儿丢在地下,叮咛我酷刑拷讯。只怕再不得圣上心回意转了,但宽她的用刑便是。咱老爷一点仁心,休要痴想。”王牢子把这话细细对童氏申明,童氏放声大哭。哭了咒,咒了哭,哭得天昏日暗。牢子们见天子如此风景,送饭奉侍也不比日前了。童氏又听得说送了很多仙颜的女子,择日进宫,越哭得个死去活来。哭了,成日饭也不非常吃了。俄然抱病,垂垂沉重。牢子禀知掌堂,冯可宗密奏弘光,弘光竟不批发。时价奸人詹自植突入武英门,坐御幄妄言。又有疯颠白应元突入御殿肆骂。俱奉旨杖死了。牢子们惊骇,又见童氏不甚用饭,遂商讨定了,竟不送饭。不幸年幼女子,希冀贵为帝后,岂知饿死囹圄!有诗为证:

费多钱钞成何用,反助都司品职加。

一旦囹圄脱不去,霜飞月落堕金钗。

妄希妃后巧安排,细细身同窄窄鞋。

史阁部血泪誓师一声鼓角一声愁,一点烽烟一点忧。淮山江水天涯月,催劫急局难收。叹将军振旅淹留。忠辅心间事,奸臣脸上羞,并蹙眉头。

本阁部因兵戈未戢,留意军旅。将咨来武职亲验一番,半是疲癃残疾,不堪愤叹。业经咨回三员。今后部选及咨来各武弁,必须略似人形,方可留用。仰职方司知行验过,再赴大房,凭本阁部覆验。毋违。

君王贵要妾薄命,饮恨鬼域血泪枯。

杨维垣又献策与马士英道:“大凡事大了,须先平静民气。目今选妃齐到。礼部尚书钱谦益已有了本,说淑女前后到齐,该择日进宫,以成大礼。老阁台该奏过今上,快行此事。庶民气不疑。”马士英奏了弘光,着礼部大小官员,会同礼科给事中,在于贡院,从公遴选三人,着于十五日进元辉殿。四月十四日,各官堆积贡院,在本京选中淑女七十人里,再选中了阮姓一人;在浙江田寺人选中淑女五人里,再选中了王姓一人;又周书办自献女一人。共只三人,俱进皇城里去了。虽如此按捺,谁不知左兵东下?马士英日夜算计,把倾成元宝,都抬进里书房去。做总兵的儿子更加恩爱,与重兵要他着力庇护。

妾在梁园君在吴,流浪收妾妾收夫。

勤兵左镇勤兵泪,鼎鼎衰朝仗义旗。

马士英只信阮大铖调拨,哪管朝野的公论。俄然见有左良玉一本,大惊失容,不觉跌足道:“阮年兄误我事。倘右捍截人马不住,我却怎了?”在内衙门走来走去,不酒不饭,足足走了一夜。次日梁云构上本,请召刘泽清、黄得功提兵入京,庇护天子。广西总兵黄斌卿尚未到差,上本请留驻防。马士英慌了手脚,无计可施,请了张捷、杨维垣来商讨,怕都城自变,反出布告道:“反兵东下,上游告警,奇谋已周,何必镇静!”遂奉了旨意,先调黄得功为大元帅,又调方国安为副元帅,专阻截左良玉反兵。如有疏虞,罪有所归。

正在镇静时节,忽传有左良玉各处张挂檄文,人马由九江、建德直抵安庆。传到檄文比上的本还短长。檄文道:

何况童氏,倒是河南妇人。自古道,陈卫风淫,怎当得很多时孤眠独宿。只希冀天子收进宫去,安享繁华繁华,哪知本日监在锦衣卫狱里,受些苦楚痛苦。到了夜里,便哀哀地哭个不住。她原是识字通文的,细细把相会日期,前后委曲,连那枕边被底密意私语,也都写在上面。哀哀地求掌堂冯可宗,达上弘光。冯可宗亲身再问启事,童氏道:“天子初为郡王,娶妃黄氏早亡。既为世子,继娶李氏为妃。河阳水发,城郭俱冲倒,李氏又亡。咱本周王府妃嫔,因乱逃命,到了尉氏县处所,撞见了天子。晓得是福王府的世子,就到店里叩了头。天子亲手扶起,搂在怀里,向咱道:‘咱身伴无人,李妃不知下落。你模样又好,在此奉侍了咱罢。’当时咱正没投奔,况是个朱紫,便欣然从了他。连续住了四旬日,闻声说流贼近了,天子带了咱乱慌慌往南走。走到许州处所,遇见了太妃娘娘。母子相见,又悲又喜。告诉了处所官,也曾送住处,送廪给。一住就是七八个月。咱养了个孩子,才满月就死了。当时已有几个内相跟从奉侍。不料逆贼大乱,破了都城。人间佳耦各不相顾,那里还容得王府家眷住在处所,又只得跑了。路上遇了土贼,把我们生生拆散。”说到此地,放声大哭起来道:“天爷嗄,当时咱同太妃娘娘,东流西散,好不辛苦。厥后闻得他做了天子,好不喜好。谁知他负心,单单接了太妃娘娘进宫,不来接我。咱来投他,又不肯认。天爷嗄,这短折的,少不得死在咱眼里。你是他锦衣卫官儿,求你替咱和他说,把这字儿与他瞧,看他如何回咱。”

冯可宗见她说得有始有终,有条有理,只得替她面奏。弘光见了这字,红了红脸,丢在地下道:“朕不认得这妖妇。快与我严讯一番,决不饶她。”冯可宗看此风景,晓得弘光决不肯认,就不敢再启奏了。恰是:

左良玉一面上本,一面点起人马,浩浩大荡往东而来。就是他宗子左梦庚为前锋,屯兵在汉口,以待圣旨。

§§§第三十八回假皇后禁死狱中

真将军发兵江上心怯怯,曾到中州茅店月,结下风骚孽。本日白门来,愿认湘波裙褶。愤死囹圄恩德绝,此恨何时泄。

话说弘光希冀偏安江左,学宋高宗南渡的故事。只认马士英是智勇兼全、文武并济的北门锁钥,哪知他是诗酒中的才子,岂能经纶天下,扶助危邦?即童氏一案,明显晓得是弘光微时收用,实曾情爱缠绵,便当密密启奏,支出宫中,宠用不宠用,凭得天子主张的,何至沉冤狱底,比官方罪妇还苦?可不是君王勾引,宰相贪庸,空作千秋笑柄。

收回张挂了。回家道:“吴一元禀事有功,今付武选司,升他做了都司职衔,在部效力。”有诗为证:

因恨权奸误新主,欲清君侧猛加鞭。

《薄命女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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